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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第87章 取暖(补完) 本王就喜……

大宁街多食肆酒楼,到了辰时,朝食的摊位一路摆出篷布之外,赶早上工的食客络绎不绝。

一辆马车陷于路旁,牙轮崩坏,几名家仆与马夫正在抓紧时辰修缮。

茶肆雅间,周及换上干爽的大袖袍衫,濯手熏香,坐回书案后铺纸研墨,趁着修车的功夫重新誊写题卷。

日光穿透寒雾,枝头碎雪晶莹。

“宁做寒酥枝上死,不羡王谢屐下泥。”

楼下忽而传来一个年少清朗的声音。

周及笔触一顿,低声复述一遍,赞道:“好诗。”

“一夜东风消玉骨,焕我人间万户春。”

最后两句咏雪言志,其狷狂之意,倒让周及想起了那个英年早逝的师弟。

周及搁了笔,问道:“楼下文圣何人。”

茶博士进门更换热茶,答道:“何以堪当‘文圣’,是明德馆内几个儒生罢了。早课之后三五成群来此饮茶,偶尔斗诗,不想扰了贵客,您若觉得喧闹,小人可让他们静声。”

“不必。”

周及道,“有此报国之志,实属难得。”

“您雅量。”

此处临近学馆,多文人雅士,就连茶博士亦是识文断字,见周及一身文士气度,如霜似雪,便趁着泡茶的间隙敞开了话茬,“前不久明德馆扩招,只要才华出众者,入学后非但可以免去束脩,还有津贴奖赏,吸引了不少寒门学子前来就学。这不,虽是隆冬,却已欣欣向荣。”

“此乃好事。”

“嗐,也未知好坏。”

茶博士朝楼下的方向努努嘴,“他们大多家境贫寒,十年寒窗苦读出身。天家明面上说着惜才,唯贤是举,去年春太子殿下还下榻明德馆听过临江先生讲学,可又有何用?今年的恩科进士中有几个真正的寒门?明德馆贤才辈出,更是无一上榜,您说可不可笑。”

周及略一沉吟,不由思及师弟沈惊鸣生前所图变革之事。

“更可笑的是有些官宦子弟,为了让自己脸面过得去些而参加科考,再卖通关系混个一甲进士。要知科考可是寒门唯一的出路啊,这些达官显贵占尽先机,生而赢在起点,却还要弄虚作假,挤翻贫苦之人的登天之梯,啧……”

茶博士见周及沉默,猜测他大约亦是官宦子弟的一员,心中一紧,忙不迭打止道,“您请用。”

说罢一作揖,提着茶铫子匆匆下了楼。

周及倒丝毫不介意,起身推开窗扇。

楼下几名儒生结伴而行,有人高声唤道:“沈惊秋,等等我!”

前方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回身,朝同伴露出一个恣意朝气的笑来。

虽面目模糊,但周及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沈惊秋,沈惊鸣的胞弟。这个少年,也来到了他兄长曾振臂高呼过的地方。

抬首望去,满目萧索灰白。然寒雪之下,孕育着来年的万木争春。

……

崇文殿,内侍陆续奉上文秤和棋篓,点燃兽炉中檀香。

如春的暖香中,赵嫣好奇问:“今日不讲骑射?”

闻人蔺示意她坐过来些:“殿下身子不适,骑射不急于一时。”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他那句“身子不适”别有深意。她下意识垂目,不自在挪了挪身形。

上弈课时,闻人蔺素来是一对二:他手把手教赵嫣排子布局,还能兼顾与裴飒对弈,饶是一心二用也从未有败局。

闻人蔺扫了眼不远处落子的裴飒,淡淡道:“六之十一。”

李浮遂按照吩咐,替他将白子落在相应的位置处,裴飒的断眉立刻拧了起来。

闻人蔺游刃有余,在赵嫣的对面落下一子,声音有些慵懒:“姓周的教到哪儿了?”

他好像从不会好好称呼周及的姓名。

赵嫣心中腹诽,执子托着下颌思忖片刻,回答道:“《孟子》《周礼》皆讲完了,迎冬前讲到《唐鉴·中宗篇》。”

闻人蔺颔首,一连点了“取义”“台谏见论”等七八个重点,随意道:“考题多半出自这几处,殿下着重温习。”

年底考课非同一般,所做文章甚至会交予皇帝过目,赵嫣这些时日受魏琰一案奔波劳累,不能静心温书,的确有些忐忑,惟恐水平不够露出破绽。

此番听闻人蔺这般说,便认真默记下来。

一旁的裴飒耳朵动了动,倾身想要偷听,却见闻人蔺漆沉的目光压来,波澜不惊道:“这步棋,世子可解出来了?”

裴飒对闻人蔺不敢不服,值得坐直身子,继续冥思苦想。

闻人蔺与赵嫣执子对弈,时不时就方才圈中的重点问答一番,大部分时辰是赵嫣在叙述见解,闻人蔺间或出言纠正,一个时辰转瞬即过。

赵嫣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子,抻了抻腰,只觉内心从未有过的充实。

“不错。”闻人蔺靠在椅中,含笑看她。

赵嫣总觉得他的目光不似从前凌寒淡漠,偶尔望过来时侵略性十足,让人莫名心跳发慌,便趁人不注意,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闻人蔺交叠双腿,坦然受之。

又温习了大半个时辰的书,用了些点心,方见周及裹着一身寒霜入了殿。

赵嫣未料他竟还能冒着寒风赶来,有些诧异:“周侍讲来了?”

“今日考核,臣不敢怠慢。”

周及解下斗篷交予内侍,端正如雪中松竹,撩袍跪拜道:“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赵嫣起身宽慰:“天雪路滑,情有可原,周侍讲快快请起。”

既然周及赶到,考课自然要继续的,赵嫣收了书便坐回自己的案几后。闻人蔺未曾离去,而是起身坐在一旁窗边的圈椅中,背映窗外的雪影,随意翻看下属递来的不要紧公文,大有监考之架势。

周及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倒也没说什么。

试题发下来,赵嫣匆匆扫了眼,惊觉闻人蔺先前为她圈中的那些文题大多都押中了,于是接过李浮润好的笔墨,稍加思索便落了笔。

一炷香的时辰飞逝而过,香钟撞出丁零的回应。

赵嫣神清气爽交了题卷,相反裴飒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一看就知被“之乎者也”折腾得不轻。

因才两份试题,周及取了朱笔当面批阅。赵嫣待批阅完,将题卷交予太监转呈给父皇过目,便先行朝闻人蔺行去。

“是甲等。”

她轻声报出成绩,清亮的眸子微微弯着,蕴着笑意。

意料之中,闻人蔺抬眼问:“饿吗?”

赵嫣摸了摸肚子,点头道:“饿。”

闻人蔺唇线微动,将公文合拢交予下属,起身带赵嫣从侧门出,朝后殿行去。

临近黄昏,天已然阴下来了,寒气笼罩着庭中琼芳碎玉。

长廊曲折,二人比肩徐徐并行,赵嫣拢袖靠近道:“今日你说的那些篇目押中了九成,该不会偷看过周及的试题吧?”

闻人蔺笑得轻慢:“酸腐们出题,也就那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猜也能也猜到。”

赵嫣也笑了,扬着秀气的眉道:“那周及的车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是夜里睡觉,还念叨着今日的考课吗。”

“有……有吗?”

赵嫣停住脚步,余光瞥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侍从,压低声音,“不对,你如何知道我梦里说了什么?莫非一宿没睡?”

闻人蔺但笑不语,垂目凝视她一眼,方慢悠悠走开。

他的眉睫浓长,含笑看人之时有种深情的错觉,赵嫣怔了怔神,加快步伐跟上去。

她的斗篷下摆随之一摆一摆,笑道:“今日雪景不错,你我围炉煮酒如何?”

无人看见的拐角,闻人蔺抬手按了按她的发顶,轻轻的,一触即分。

后殿有处供人休憩的茶室,因宫中不能私自生火,赵嫣便将取暖的炭盆挪用过来,命人架上铁网。不多时李浮领着一队内侍捧着干果花生、橘子柿子等物过来,还有一碟洗净的生芋头并两壶罗浮春。

烫酒毕,再将芋头以醪糟浸透的湿纸包裹,置于铁网上慢慢烤熟,周围撒上两三橘子,烤得热乎乎的吃还能驱寒。

侍从们远远站在廊下,茶室宁静,可观庭中霜雪。

门口围炉而坐的两人,一个玄衣大氅、高大俊美,一个杏白斗篷、昳丽纤细,与青檐藏雪遥相呼应,自成一画。

闻人蔺端着一只黑瓷建盏,衬得指节修长且白。他看了眼身旁默不作声翻着芋头的赵嫣,问:“考课中遇到了难题?”

赵嫣回神,摇首道:“倒也不是。难的并非题目,而是要仿着别人的风格落笔,字字斟酌,句句考量,难尽胸中之言。譬如说那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①’,为何劳作之人就要低人一等、受士人所治?若无人劳作,皇粮俸禄、将士军粮从何而来?都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力田者对于朝廷的重要性,孟亚圣自己也说过‘民贵君轻’,却又将百姓划做低等人,真是自相矛盾。”

她眼中跳跃着炭火的暖光,一手执着竹夹,一手撑着下颌温吞道:“古贤曾言‘国之兴亡,与有责焉’,既是人人有责,为何仅将治国的希望寄托在皇家身上?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如若真的人人都有权治国护国,说这些大道理的人又要跳出来,大骂礼法崩坏和僭越了……”

正絮絮诉说着,忽闻身边一声低笑。

赵嫣诧然望过去:“你笑什么?”

闻人蔺执盏抵着鼻尖,半垂眼帘,将浅笑闷在胸中,看上去恣意无比。

这个人笑起来还真是好看,满庭日暮雪色也比不上他分毫。

赵嫣慢慢皱起眉,就听闻人蔺赞许道:“殿下的思绪,还是如此标新立异。”

“你在取笑我。”赵嫣横目看他。

“怎么敢。”

闻人蔺从酒盏后抬眸,漆眸中囚着她灵动的神情,低低沉沉道,“本王就喜欢殿下的离经叛道。”

赵嫣愣了愣,心尖蓦地一跳。

两人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却极少混淆公私,说些不着边际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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