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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102

荀简贞出嫁前两天, 辗转递出话来,希望能和江寄月见一面。

江寄月沉吟了下,还是答应了, 但两人并未见上面,隔着道屏风,荀简贞被先一步来的侍剑捆起来绑在了椅子上。

——她毕竟是个心狠手辣的, 自然要防着她发疯伤了江寄月。

这将近两个月的囚/禁生活, 把荀简贞折磨得半人半鬼, 脸庞苍白削瘦,眼底浓重的乌青, 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 身上还淌着湿淋淋的血水。

她的目光在触及到屏风上倒映出的影子后, 倏然睁大了双瞳,大约觉得荒唐可笑无比:“你真的有孩子了?虽然我早知道了这件事,可你怎么没把孩子打掉呢?你怎么还敢生下荀引鹤的孩子?”

江寄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势轻柔,阳光从洞开的门洒进来, 像是降下的金光, 尽管隔着屏风朦朦胧胧的, 但也不难让荀简贞看出那种母性的光辉。

对着流淌着荀氏血脉的孩子!

荀简贞咯咯地笑:“你也是个糊涂蛋,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你等着吧, 你迟早会尝到报应的……”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 荀简贞骤然收声。

江寄月皱着眉, 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荀简贞的脸上印出了个清晰的红色巴掌印, 像是浮在灰白的皮肤上, 格外得扎眼, 她拧了拧脖子。

她道:“那又如何,他身上大半流淌着的还是荀家的血……”仍旧是清脆的巴掌声,比之前还要更重些,荀简贞满不在乎地道,“打啊,接着打,有本事把我打死。”

婚期在即,自然是不可能把她打死的,而荀引鹤显然警告过,如果她不想母亲和妹妹出事,最好老老实实上花轿,所以自尽不能的荀简贞宁可自己被侍剑打死呢。

但侍剑显然不会选择这样做,荀简贞的夫家远,路上需得走半个月,足够打出的红印消肿了,所以她可以给荀简贞几个巴掌作为警告,但这毕竟和打死她是两码事。

江寄月皱着眉,道:“侍剑,不要动手了,随她去吧。”她看着屏风上倒映出的那个朦胧影子,“从准备让她活着开始,我便做好了要被她诅咒一辈子的准备,不过,诅咒有用的话,这个世界的坏人应该早已消失了。”

她言下之意是荀简贞不过是强弩之末,几句难听的话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

荀简贞道:“我有时候真的很看不明白,你似乎活得很明白,但某些选择又让我觉得你是个糊涂的人。”

江寄月道:“比如,在你的预测里,当我知道那些事后,我应该毫不犹豫离开荀引鹤,并且堕掉这个孩子。”

荀简贞道:“不应该吗?如果你对这个孩子还有一些期待的话,都不会让他在这个家里长大。而且你为了荀淑贞一个庶女都敢公然对抗皇后娘娘的人,我以为你嫉恶如仇,一辈子都不屑于和恶沾边。”

江寄月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你选择用那种方式来报复荀引鹤的原因。你觉得我会毫不犹豫地走。”

荀简贞不置可否。

江寄月道:“我想,这也是为何你非要出阁前再见我一眼的理由,你想……死得明白些,我可以这样说吗?”

荀简贞道:“洗耳恭听。”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道:“我确实嫉恶如仇,可光是嫉恶又如何,我并没有本事对付恶。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才会有六月飞雪,窦娥喊冤的故事。”

荀简贞想歪了,道:“所以你不离开,是因为你没有办法离开荀引鹤。”她想了想,道,“这确实是个理由。”

江寄月道:“不对,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过离开他。如果你了解过你二叔做的事,我想你会对他有更全新的认知,我不

否认他不是个好人,可是他也不是纯粹的恶人,我见过很多的恶人以及恶而不自知的人,毫不夸张的说,我爹爹就是被他们逼死的。我也见过好人好心却办了坏事的例子,比如陶都景。可是你的二叔,所谓的恶人,可是他与陛下一起联手分化世家势力,提拔清流,减免苛税,让百姓休养生息,你又如何能说他是个恶人?这个世界没那么多黑白分明的事,更多的是身不由己与互相妥协。”

“我认可他说的一句话,这个世道容不下君子,但我们仍然需要歌颂君子。因此,我认可你说的他不是好人,但也不希望你继续忽略他作为好人的那一部分。”

荀简贞道:“别拿朝廷的事来敷衍我,我问的只是家事而已。分化世家那样难的事,他都可以做到,为什么只是救一救我们母女的事,就做不了了?他在外面赚尽风光霁月的名声,谁人知道他是烂棉絮?”

江寄月道:“他自己知道。”

荀简贞震惊道:“什么?”过了会儿,才道,“哦,他大约是死性不改的那种知道吧,坏得明明白白的,都不屑于多加掩饰了。”

江寄月道:“你知道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吗?”

荀简贞不知道,但她知道阮籍,魏晋时期赫赫有名的竹林七贤,也是时人追捧的对象,虽然他写了文章骂世家骂得很狠,但不妨碍每次大家玩曲水流觞时为了附庸风雅,都会提一句竹林七贤。

荀简贞凭借着为数不多的印象道:“荀引鹤说,大人并非无所不能。可是魏晋那样的时代,阮籍依然能守住本性,丝毫不在意礼教,但连皇帝都不介意,反而让他狂出了名声。”她嗤笑,

“所以呢,其实也是有人能守住本心的,只是区别于某些人不敢罢了。”

江寄月道:“那你可知道嵇康死后,阮籍也被迫出来做官了,而且做得浑浑噩噩的,丝毫不如之前那般有建树。连向秀想写一篇《思旧赋》也写得很短,写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根本不敢动笔。”

荀简贞愣住了。

大家只会在附庸风雅的时候说些‘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之类的词句,哪里会愿意在玩乐的时候提起那些血与泪下的妥协。

阮籍多猖狂啊。写文章骂世家,给天下人翻尽青白眼,喝醉了酒就倒在妇人脚边睡得昏天黑地,大家都说他不好,皇帝反而替他说话,说阮籍至情至性。

嵇康不够至情至性吗?山涛请他做官,他反而觉得被玷污了,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和山涛绝交,可是他这种不归顺最终还是招来晋王室的忌惮,钟会只是告了个小状,就让广陵绝矣。

可见帝王的纵容也不过是在利益之外,而一旦牵涉到了利益,连所谓的纵容都没了,潇洒猖狂的阮籍也没法继续潇洒猖狂下去,只能出来做那个没用的也不想做的官。

所以大人真的无所不能吗?

江寄月道:“他最开始和我袒露这些的时候,说实在,我并不能十分的接受,我也想了很久,直到后来我想到了竹林七贤各自的结局。你真该读读《思旧赋》,那种仓惶得戛然而止的感

觉,我觉得你一定会感同身受。好了,说回你二叔,这么多年,你只顾沉浸在你的仇恨之中,是真的没有想过,哪怕一丝一毫去想过你二叔为什么从不在外吃一点东西,哪怕婚宴上的饮食都是桐丹院的人过去做的,除了一个厨娘外,其余的可都是侍卫啊。而且桐丹院为何受得如此得铜墙铁壁?”

荀简贞愣愣地回神:“他并不想与我们亲近。”

“他是生来就不愿与你们亲近的吗?”

荀简贞抿住了唇。

江寄月道:“还有,当我得知你在娘的素粥里下药时,我对你的失望简直要达到了顶峰。如果娘当真能做得了父亲的主,当初她就该保得住你二叔,

你父亲就不该在那个时节出生。”

荀简贞彻底说不出话了。

很多事摆在那里,荀简贞不是没有生眼睛,她确实看到了,也确实想过,可是荀家人的那种冷漠仍然刺痛了她。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卑微,她不希求他们能解脱母女三人出苦海,只要他们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为了她们母女,跪下来求过荀老太爷,她都可以忍受下来。

可是一次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觉得荀老太太检查她的伤势落下的泪是假的,荀引鹤的冷漠才是真的。

荀简贞抿直了唇道:“我不知道其他人家是如何的,可至少在我看来,家人之间不该如此。满上京,我最羡慕的是嘉和郡主,虽然她确实被宠坏了,可不能否认,王爷和王妃真的很疼她,有时候我觉得,那才是家人的模样。”

她仰了仰头,企图把一些眼泪重新流回眼眶里:“可能我对家人的理解与他们不同,他们可以冷静地计较得失,我不能。荀引鹄那个畜生第一次打梦贞的时候,我直接站起来和他拼命了,一个残废而已,我觉得我反抗得了他。”

而那结果自不必消说,荀简贞一直被恶心到了今天,她宁可背负着不孝,恶逆的罪名被千刀万剐,也不愿被赞美一句孝顺。

“如果有一天,二叔这样对你,你不会对他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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