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鉴清手插白大褂衣兜,站在原本属于他的办公桌旁,任凭某人鸠占鹊巢地坐着原本属于他的桌椅,静盯着他电脑屏幕上的病房监控画面。
憋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看够了没?”
宋野城这才收回粘在屏幕上的视线,怀疑地抬头道:“这监控是不是卡了?他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发呆?”
左鉴清无语地眯了眯眼,手背不客气地扫扫他胳膊:“让让让让,一边儿待着去。”
宋野城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绕去旁边扯了把椅子过来,左鉴清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这才吐槽道:“你可真行哈,这么天天往这儿跑,也不怕被人拍着?”
宋野城虽是答应了江阙不见面,但做到的也仅仅只是不“见面”而已,自从江阙转院到这边以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往医院跑一趟,弄得左鉴清都想给他安个打卡机。
宋野城无所谓道:“拍着就拍着呗,我就说我拍电影入戏太深走不出来,还不准我来医院看病了?”
左鉴清也是服气,好笑道:“行吧,但你来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见你,你跟这儿扮演望夫石呢?”
这也正是宋野城犯愁的事儿,他微微后仰靠上椅背,舒了口气道:“望夫石倒没什么,我想他的时候至少还能从监控里看看他,可他万一想我了能怎么办?”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左鉴清铁定得翻着白眼嘲笑一句自作多情,然而一想他跟江阙这状况,这句嘲讽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仅嘲讽不出,他甚至还跟着犯起了难,叹道:“你也看到了?手机电脑我都还给他了,但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打算用。他现在就是太想把病治好了,所以对自己苛刻得很,看得出来是铁了心想隔绝一切干扰,专心治病。”
宋野城点了点头:“我知道。”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能理解江阙的一切决定,没有擅自去打扰。
左鉴清兀自想了想,宽慰道:“你也别太着急,等过段时间治疗稳定了我再找机会跟他说说,太封闭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宋野城再度点了点头。
思索片刻后,他道:“没事,我也再想想办法吧。”
*
江阙那边。
治疗按部就班地开始后,平静的日子便一天天流逝在了不经意的晨昏更迭里。
左鉴清虽然是江阙的主治医师,但却并非所有治疗项目都是由他主导。
江阙每天上午都会见到一些不同的医生,在不同类别的诊疗室,按照治疗方案完成特定的治疗安排。
下午回到自己的病房,他会按照医嘱做一些辅助性的心理调适训练,空闲时就读一读从阅览室借来的书,用纸笔写上一些书文手稿,或是站在窗边看看花园里的人和景。
不过他也只是看。
住院一月以来,楼下的花园他还一次都没有去过。
至于左鉴清当时退还给他的手机电脑,他收回行李箱后也至今没有再拿出来。
由于封闭式病房里安装着24小时的监控,所以他的日常活动其实在主治医师那里都是能清晰掌握的。
于是在经过几周的观察、确定了他这略显自闭的习惯后,这天上午治疗结束时,左鉴清又一次忍不住提醒了他——
“其实你不用刻意与外界断开联系,也不用太过于封闭自己,适当的信息交互、适当出去走走都有助于放松心情。”
江阙理解地应承了下来,但是回到自己的病房后,他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改变。
许久未用的手机电脑对他而言就像是连通外界的一扇门,当初他把这扇门关上,是想屏蔽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好不受影响地专心治病。
然而关上几天倒还好。
如今关久了之后,因为失联而产生的信息闭塞就使那扇门变成了薛定谔的箱子、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蕴藏的未知让他愈发悬而不决,既担心一旦打开就会看到些什么,又担心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他却也知道左鉴清说的是对的。
自己想要把病治好,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就不能一味地躲在封闭的舒适圈里,维持那种与世隔绝的虚幻距离。
江阙站在窗边犹豫了一会儿,暂时没能下定决心要不要重新打开那扇门,但却觉得左鉴清的另一个提议应该可以先尝试一下。
——出去走走。
这件事似乎更容易做到些。
想着,他转身走去行李箱边,取出了一只口罩,而后终于在蝉鸣渐弱的八月尾声,第一次跨出了这栋住院大楼,走进了楼下被他观望已久的后花园里。
夏末的花园里依旧绿意盎然,草坪上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花,阳光洒在树冠上,遮掩着平缓蜿蜒的小径,连通向周围住院楼出口。
江阙踏上小径,缓步穿行在树影间,偶尔路过树下长椅上休息的患者,也与一些在护工陪同下穿着病号服的人擦肩而过。
能在花园里独自闲逛的大多是轻症患者,他们的言行举止基本与常人无异,病情稍微严重些的偶尔出来放风,则都会在护工的陪同监管下,也很少会做出什么夸张怪异的举动。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散了一会儿步后,江阙自觉已经接受了足够的光照,便想找个阴凉处稍稍休息一下。
他放眼环视了一圈,在远处一棵偏僻树下的长椅和另一边有几个人聚集的凉亭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秉承着“不要太封闭自己”的念头,走向了那处看似较为热闹的凉亭。
凉亭的石桌边有两名中年患者正在下棋,近处围聚着三四个围观者,旁边围栏处还坐着两个小护士,似是陪着自己的病患前来,一边低声聊天一边等着棋局结束。
江阙缓步走进亭中,安安静静驻足在了几名围观者旁边,唯有近处那人注意到了他的靠近,略微转头看了一眼,也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棋局。
那两人下的是象棋,江阙对此并不精通,但他本也就是过来“凑个热闹”,所以从前了解过的那点基本规则也已足够他观棋了。
下棋的两人似乎都不是健谈的性格,基本上只顾着思考,都没怎么说话,而周围的几人不知是互不相识还是谨记观棋不语,互相间也都不大交谈。
如此一来,凉亭里除了间歇发出的棋子落盘的“哒”声,竟就只剩下了旁边小护士闲聊的细碎低语。
她们的声音并不大,江阙本也没特意去听,却不料聊了一会儿后,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其中一个小护士掏出手机摆弄了一番,紧接着十几秒后,她手机里竟是传出了一个无比熟悉的男声——
“嗯,上午不在家。”
仅仅六个字,江阙的耳朵却倏而一动,疑是自己听错般看向了手机的方向。
手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一次传了出来:“这两天没安排,比较闲。”
这一回,江阙终于百分百确定了,那是宋野城的声音。
没等他继续细听下去,旁边的小护士便像是很稀奇似的问道:“他最近怎么天天开直播?我昨天还在热搜上看到了来着。”
“是吧?”拿着手机的护士附和道,“我也觉得特奇怪,他以前从来不直播,就从这月开始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天下午都会在微博播一会儿,就跟上班打卡似的。”
这月开始。
江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继而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转院到这边来以后。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宋野城居然每天下午都在直播么?
“他是不是有什么作品要宣传啊?”小护士仍在猜测,“所以做做预热什么的?”
“可他什么也没宣传啊,”另一人笑道,“每天都播得特别日常,有时候连话都不说,就那么开着直播干自己的事儿……”
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江阙已经全然没心思去听了。
他满脑子都是宋野城那简单的两句话音,还有“他正在直播”的认知,像是有魔力的小爪子般挠着他、勾着他,吸引着他去一探究竟。
犹豫好半晌后,那点冲动终归还是没能忍住。
他缓慢后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凉亭,顺着小径走回住院部,上楼回到了自己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