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和雪奈商议了一番,决定先将教室收拾出来,明天再集合神明居的孩子们,征询关于教学科目的建议。洛希自然不会向这么小的孩子教授杀人技巧,不过格斗术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生活在地下,理当有一些生存的自觉。
在雪奈出门汲水的时候,他拉开了那张破烂木床底下的箱子。床原本是由三口锈迹斑斑的铁箱与一道木板搭建起来的,被他一抽就散架了,灰尘卷得沸沸扬扬。
铁箱没有上锁,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三大箱手稿,一行行字迹发着光,艰深晦涩的数学公式填充了纸上的每个角落。
洛希本想在这些箱子里找到可供教学的材料,可他发现手稿内容与教学完全无关,不要说初至学龄的儿童,连他也看不懂——那好像是天体物理学相关的研究。
唯一能够阅读的是搁在纸堆顶端的信,洛希顺手把信纸拆开来,读道:
“请容我大胆预测,雪奈这个好孩子会保持我的遗物原封不动,假如有人看到了这封信,信纸前的人一定是新加入神明居、且有意向教导孩子们的后来者。我为此感到欣慰,无论时间长短,感谢你向他们伸以援手。
“至于下面的内容,是一个将死之人试图记录他的生平,要是你不感兴趣的话,就不必再读了。
“我曾任教于康斯星顿大学天文系,(洛希翻到此处略感惊讶,因为这是塞西娜的顶尖学府,)勤恳奋斗至三十五岁,有了一份丰厚的薪水与妻儿子女,一度以为生活将永远平和地持续下去,直到我在学界发表了对不利的言论。
“其实言辞不算多么激烈,我发自内心地提醒那些科学家,不要疯狂地追求技术极致,技术本身无罪,然而人类的原罪从未消除,一味推广仿生人和幻海系统,会把社会拽入无底深渊。言论发出的五分钟后,我收到来自政府的警告。
“政府强制我收回言论,并为公开诋毁而道歉,否则将剥夺我的教授头衔。我拒绝了,一小时后,妻子哭着联络我说,警方正在我们的公寓里大肆搜查,意图找到对我不利的其他证据,以此定罪。
“短短一夕之间,我失去了工作,不敢返回家中,只好在街头流浪。几天后,妻子通过委托赏金猎人找到了我,哀求我撤回言论。我坚持告诉她我没有错,她崩溃了,厉声质问我为何要毁掉她的生活,这时我明白过来,我早已失去了家庭。”
一页纸读完了,洛希静静注视着最后几行字,表情镇定。他会悲悯和帮助其他人,但早已不再叹息了,对于苦难来说,叹息根本没有用。
他翻到下一页:“妻子带着孩子们改嫁了。再后来,过了一阵东躲西藏的生活,白石槿将我带到神明居。我在流浪过程中染上了重病,来到神明居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没有意义。”
“为了让所剩不多的生命变得有意义起来,我和雪奈商量起了学校的事。这是一点私心,短暂的一生里,我从没贡献过流芳百世的学术成果,妻子从未爱过我,我不曾受亲生子女的爱戴,因此想在教育事业中找到一些价值。
“可是,每到该入睡的时候,我询问自己,当一个老师真的有意义吗?答案是否。这里的孩子们并不坏,只是无知。生活在地底,他们对未来漠不关心,也失去了时光流逝的概念;当然,这是我为自己无能为力找的借口,真正让我感到绝望的是,教育的低效性。
“一个仿生人在出厂时间点所拥有的知识,相当于普通人类学习三百年。当我的学生正为掌握英语这门官方语言而挣扎,新出厂的仿生人已经习得了超过200种语言。至于运算能力与速度的差距,更是超乎想象,人类的努力已成为徒劳。
“无力感在深夜不断折磨着我,如今我再也不必承受它了……临死之前,突然萌生出‘好想看一眼星空’的念头,虽然毕生从事着天文相关的研究,我却很久没再看过星星。
“不过,这好像也是没有意义的吧?未来的人工智能,或许能在一秒之内取得我耗费一生才能得出的结论。那么,究竟哪种事业是有意义的,什么永远不会被取代,什么才接近永恒呢?”
洛希放下信纸。老师写到这里便没有继续了,纸张的空余处喷溅着血点,干涸后结成了暗褐色。
一片昏暗中,他有些脱力地靠在墙边,紧咬齿关。他忍不住想象着那位老师的心情,一双长久凝望着星空的眼睛却要被迫凝视黑暗,拥有如此渊博的学识,只能教授着最简单的加减法,在地底落寞地死去。
“是没有意义的,老师,你一生研习天文,被那些星星的永恒迷惑了。只要认真去追究真相,就会发现一切渺小得毫无意义,即便某个人牺牲事业与家庭换来发声的权利,在全社会听起来也像是一只蚊蚋。”洛希从手稿堆里捞出一支荧光笔,缀在信后写道。
“但是就像你说的,找寻真相本身,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在找寻的过程中,你至少帮助了不止一个孩子,也许你不会将这看成意义,我却把它当成一次令人尊敬的善举。谢谢你。”
他搁下笔,折了折信纸,这时月野雪奈拎着一小桶水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见到敞口的箱子吓了一跳:“哎?这是老师留下来的东西。”
“我擅自打开了,觉得应该能找到些教材。”洛希帮忙接过她手里的水。
雪奈揉了揉胳膊:“那,有找到吗?”她也好奇地朝箱子里窥望,见到庞杂的手稿便瞪圆了小鹿眼。
“没有。”洛希扬扬手中的信纸,“只找到一封信。”
“老师的信?我想看看。”雪奈立刻踮起脚来够他手里的纸页,洛希没让她拿到,而是塞进了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