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走后,晴芳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便是睡着了,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将她惊醒,醒来后心突突地跳着,冒出一身冷汗。
“小春子,替我打点热水来。”
窗外晨光熹微,她掀开被子,起身穿上鞋,习惯性地坐到梳妆台前吩咐了一声。
屋内一片冷清,回应她的只有一室空寂,她的手滞在半空中,虚浮地抓了抓,又颓然地垂了下来。
晴芳看着镜中多日未打理略显枯燥的发丝,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该梳何发髻,素日里簪的又是那根簪子。
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了开来,晴芳心猛烈地跳起来,略带激动地迎上前,欢喜道:“太好了,我正想着要你来帮……”
来人与她四目相对,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姑娘要我帮忙做什么?”
晴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呆呆愣在那里,一时间也忘记自己方才是要说什么了。
“没什么,伺候我洗漱吧。”
新桃“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湿好帕子递给晴芳,又去妆奁里取了玉梳,稍微沾了点水,替晴芳绾起了发,她的手艺精巧,没几下便定好了髻型,正欲给她编发,晴芳忽然攥住她的手。
“不要这样,不是这个绾法。”
新桃乖巧地停下手,看着镜子里的她:“姑娘想梳什么样的发髻?”
晴芳努力地回想着从前那双手的动作,越想越着魔,索性拆了簪子,将头发重新打散,自己动起手来。只是她从来不会梳妇人髻,一番毫无章法地撕扯之下,几根头发被她不小心拽了下来,无声地掉落在她的肩头。
新桃立在一旁安静地候着,晴芳捻起被她扯落的那几根头发,握在手里,痴痴地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便有止不住的眼泪涌出眼眶,掉落在地。
新桃递给她一块帕子:“姑娘,您怎么了?”
那帕子上绣了一朵嫣粉的桃花,针脚有些粗劣,倒也不难看,只是很容易看出绣它的人技巧不太好。晴芳不由得想起那个人,明明也是个丫头,却极不擅长女工,就连贴身的帕子都是她绣给她的。
「你既叫弄春,那就绣朵桃花吧。‘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绣桃花最合适不过了。」
回忆一晃而过,她终于肯抬头好好看向新桃,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新桃福了福身子:“奴婢新桃,我们夫人说,是取自‘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新桃’。”
“新桃……”
晴芳摩挲着帕子上的桃花瓣,低声喃喃道:“你这名字取得真是好极了。”
小丫头愚笨,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哀伤,乐呵呵地跟她道谢,又说起府里的其他丫鬟们名字的由来,晴芳不置一词,神思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叽叽喳喳的日子,心里愈发觉得无边的孤寂与空虚。
新桃自顾自说了一气,这才发现晴芳神色不对,遂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姑娘,您怎么了?”
晴芳仍旧陷在低落的情绪里,无意识地冲她笑笑:“没什么,你继续说,我很愿意听。”
新桃拿起玉梳,兴冲冲道:“那奴婢一边给您盘发,一边同您说些有趣的事儿解闷可好?”
她点头:“都好,随你。”
这回新桃换了一种绾法,没有用簪子,而是改用几根杏黄色飘逸的绸带,将她的头发简约地束在头顶,又编了几根小辫子缠缠绕绕,固定在脑后,以多余的绸带系之。
晴芳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一瞬间以为回到了未出阁的时候,有些羞恼道:“小春子,怎么给我梳成这样,你是忘了我都已经嫁人了么。”
她有些纳闷地回过头去,新桃已经跪在了地上,晴芳瞧着她生疏的面孔一愣。
“是奴婢的错,姑娘,不是,夫人,我不知道您已经…,杨妈妈她没有跟我说,求您原谅奴婢。”
这确实不怪她,沈夫人嘱托杨妈妈安排几个奴才来伺候府里的客人,杨妈妈拨人的时候,只好好交代了服侍皇上和安定侯的细节,并未交代其他,新桃作为低等下人,又从来没有机会在前面伺候,恰逢这几日人手不够,才被临时调来服侍晴芳,自然不知道她是谁,不敢乱叫,只好以姑娘相称。
“奴婢这就给您拆了重新绾。”
“不必了。”
晴芳揉着额角,有些疲惫:“就这样吧,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新桃吓得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磕巴道:“奴婢知错了,求您不要赶走奴婢,我会被杨妈妈责罚的,求您……”
晴芳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没有嫌你服侍的不好,只是我不太喜欢不熟悉的人伺候,你不用跟杨妈妈说什么,只说往后不需要再派什么人来我这里就可以了。”
新桃走后,晴芳换了身简单的行头,去厨房问厨娘要了个食盒,往里面装了些清粥小菜,打算去找沈绪,让他带自己去扬州大牢里看看李渭枫。
沈绪有些为难,按理说安定侯现在是不允许人去探视的,可面对晴芳,他到底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哪怕她要他把监狱的钥匙交出来,可能他最后也会听话地双手为她奉上。
大概是他从小看着这个姑娘吃了太多的苦了,总是控制不住地对她产生满腔的怜悯与疼惜,他想要保护她,想要她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只有在她身上,沈绪才能找回自己的一点价值感。
他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爱,大哥说爱是占有,是欲望,是无时无刻想要把对方据为己有,是拼尽全力也要与她长相厮守,可他觉得,爱应该是成全,是包容,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她好。
哪怕是要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也甘之如饴。只要她能够幸福。
不出意外的,沈绪最终还是将她带到了关押着李渭枫的大牢里,他将所有人都支走,自己替他们守在门外,嘱咐她说完话尽快出来。
李渭枫被单独关在最里面的一间方寸大小的牢房里,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灰墙,只有一扇一丈多高的条窗,微微透进一寸阳光。
晴芳推开铁制的牢门,走进来。李渭枫正靠在墙边望着窗外巴掌大小的天空的出神,晴芳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轻拥住他。
“侯爷。”
李渭枫怔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在做梦,转头看向她。
“晴芳,你怎么来了?”
晴芳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为什么要骗我?”
李渭枫的手垂在两侧,挣扎了一下,想要回抱住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他将她推开。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听话,回去等我,到时候我会同你解释的。”
晴芳摇摇头,打开带来的食盒,将里面的一道道小菜取出来,摆在他面前,强迫自己勾起嘴角笑对着他:“快吃吧,还热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