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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大汉后世谈(七) 组织

——毕竟老刘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圣上良苦用心,太子不能不体察。但再如何仰体圣心,太子也只是十岁的幼童而已,恐怕难以克当这殷殷期许。而今太傅对赵舍人推崇备至百般赞许,怕不是又要将赵舍人开发出的这套农学实验纳入东宫课程之中,让储君下田耕作,见识见识稼樯艰难。

那可就要了命了!

哪怕为自己的闲暇着想,这位赵舍人也决计不能再留驻东宫了。太子金口玉言,正为此小小私心。

这私心掩饰得相当巧妙。但刘据毕竟年幼,与太傅对视片刻以后,到底还是垂下头去,略露尴尬之色。

汲公自然不能在外人前伤触东宫的颜面,于是仅仅略一沉吟,便微笑出声:

“这是太子的一片孝心,臣当然不能不成全。殿下若要举荐,臣可以带着赵舍人一齐面见陛下。以主上的圣明,想来会有妥善的安置。

闻听此言,赵过眼睛都险些凸出来了——据说当年以司马相如举世无双的文才,为费尽心机求见圣上,都是穷竭妻子卓文君的一切陪嫁,以千金万金贿赂近侍,才终于能讲自己的文赋呈于御前,侥幸有了一面的机缘;而自己呢?自己的才气文华岂能司马相如千万分一?而今居然一言不发,就能有这样的运气?!

莫非老赵家的亲爹亲爷爷还真与汲黯汲公有什么交情,自己还是个隐藏的官宦子弟不成……

在赵舍人惊骇难言,如堕梦中之时,脸色最为怪异的,却是纯孝仁德之太子殿下:所谓面见皇帝亲自举贤,当然是太傅孜孜不倦为朝廷网罗英杰的盛德,可皇帝拨冗一见之时,难免就要关怀爱子的功课,那一旦问到这几月的进展与成绩

,可就真正是不好作答。

不过他没有时间后悔了。在短暂的迟疑中,窗外已经传来了啪啪的击掌声——那是东宫侍卫约定的信号,暗示贵人们未央宫的钦使已经抵达,多半还携带了皇帝的口谕,要宣某人入觐。于是众人一齐起身,拍打衣袖端整仪容,出门迎接天使。

面对天使如对君上,无论使者听到与否,汲公已经出口的允诺都是再也不可以收回了。于是太子太傅转过身来,神态平静,开口向犹自恍兮惚兮的赵过宣示了历来大臣梦想所不能及的最高礼遇:

“赵舍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么?如若熟悉,便随老臣入宫一次吧。”

·

重臣举荐人才也是有流程要走的,所谓皇帝日理万机,总不能拉一个人大剌剌就往皇宫里搞内推。即使口谕令汲公陛见,被一同携来的赵舍人也只能老老实实静候于宣室殿外,等着推荐人为他在至尊眼前吹完举贤荐能的彩虹屁,自己才能入内一展才华。

陛下似乎是刚从上林苑打猎回来,依旧是一身宽袍长袖的清凉打扮,见到重臣们微笑寒暄,招手赐茶,殷殷问询;一整套礼贤下士的熟练流程走完,然后才接过汲公递过的奏折——以往常的惯例,汲公奏折中多半简述的是太子学业及东宫近况,偶尔还要汇报朝廷市井中新旧学说的冲突,乃至他与东方朔等人思索新学研讨天书的种种“进展。

这些都算是老生常谈,所以皇帝也是一目十行,扫视而过;但读到最后几页时,却眼见行笔匆匆,墨迹犹新,显然是汲黯在路上临时补充的一段内容,其中提及的恰恰是赵过于农耕琐事上非同凡响的才能,以及他才长达两年实验中的宝贵发现——

皇帝的眼珠忽的瞪圆了:

“杂交?”

他盯着奏折后寥寥几列叙述,震惊得居然都无法顾及仪态,倒把周遭侍卫。乃至跪坐聆听的汲黯都震的微微一抖。

“陛下,这所谓‘杂交’,是以不同种的小麦混植,收获之后,选取饱满壮大的麦种,便能种出收成更好的麦子……“汲公不知所以,只能小心解释:“这‘杂交’,也是赵过赵舍人自己取的名字。”

皇帝面色微微抽搐,毫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却又竖起奏折挡住面部,遮挡难以言喻的神色——真正是虚惊一场,原来是这么个‘杂交’!不过这也难怪,真要是如天书中所说那不可思议的农业杂交育种技术,恐怕在汲黯捧着奏折入宫的那一刻起,历史偏差值暴涨的预警声就能如雷贯耳,将他震得大脑空白……

毕竟,相较于而今那一点可怜的粮食收成,天书所谓之“杂交”,简直不似人力,而接近于后稷的神术了。真要是赵过实验有成,恐怕只能在地坛上为他树个长生牌位。

当然,此“杂交”虽非彼杂交,但能推敲出如此的育种法门,赵过也果然是盛名无虚了,不愧是史书留名的人物。皇帝以奏折掩面,略想一想后才移开纸张,径直发问:

“汲公以为此人如何?”

汲公恭敬行礼:“以赵舍人而今之能,稍作历练便可为九卿。其余则非老臣所知。”

稍作历练就能当九卿高官,要是在九卿的位份上再有所建树,又该是什么禄位?无怪乎汲太傅不能开口直言了。

这份举荐实在是份量十足,但皇帝只是稍微思索,随即点头:

“……的确是做搜粟校尉、大司农的好苗子,也罢,先磨一两年再说。不过,九卿多有爵位,即使不能裂地封侯国,一个关内侯总是少不了的。”

“高皇帝斩白马而为天下约,非功者不候。”汲公缓缓道:“若赵过改良农耕有成,能令天下富饶,也算上体高皇帝之心了。”

“这也是正理。”皇帝微笑道:“所谓无名禄爵位,何以奖掖贤才?但今日朕与主父偃见面之时,他却呈上来了一份折子,力劝朕爱惜爵禄,不能随意抛洒……“

说罢,皇帝自衣袖中抽出一本奏

折,递予汲公。而汲公伸手接过,仅仅展开一扫题目,神色却不由立刻就是微微一变:奏折开头寥寥几语,说的却是什么“节用爱民”、“敬天法祖”之类的老生常谈!

这些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由一般的公卿大臣说出,算是常事;但出自于主父偃的手笔,那就真正是令人惶恐到近乎胆寒的地步了!——要知道,虽尔皇帝手下幸臣无数,东方朔张汤等各擅胜场,逢迎圣意无所不至,但在此人才济济百花争艳的博宠内卷之中,主父偃也算是傲然挺立而异于凡俗,幸臣里格外骇人耳目的一朵奇葩了。不同于寻常幸臣毫无底线逢迎皇帝一切举止,人家主父偃主打的就是一个飘忽不定而别出心裁——元光元年他呈送给皇帝第一封策论,可是大力反对征讨匈奴!

能靠着大力反对匈奴得到当今皇帝的宠幸,大概不止朝臣们惊诧绝伦,就连早已魂飞九天之外的博士狄山都要在地下叫屈。但汲公以太子太傅升任台阁,却隐约知道了当日主父偃获宠的真相——此人上书皇帝,是以国内尚未安定、诸侯坐大为由,反对大举用兵匈奴;但在洋洋洒洒陈述了这人人都会说的套话之后,主父偃笔锋一转,自告奋勇要为皇帝灭次朝食,安定疆域。而他所自我举荐的思路,便是日后威名赫赫,能令诸藩王闻之而丧胆的法门:推恩令。

仅仅这开门一招,就显出了主父偃剑走偏锋的独门特色:先以老生常谈迷惑朝臣,而后在策论的某处埋伏一手,巧妙抛出他那阴损老辣而又威力无穷的凶狠计策来,整体框架不像是建言献策,倒是像在绣燕国地图——而这种燕国地图式的文章讲究的就是个前后反差强烈对比,前面的套话越平白越老套,后面埋伏的那一手就越是惊世骇俗,震动人心。

所以此人到底想干什么?

汲公只觉心惊胆战,不能自已,纵使数十年养气功夫,亦不能弹压此惶恐。他翻到第一页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迅速便了然于心:主父偃之所以反对皇帝滥施爵禄,是以为将来太学大兴,长此以往必定人才无算而土地有限,恐怕会令府库枯竭;而为了解决这人才数目与土地的矛盾,主父偃给的建议也是天马行空——他请求派遣通晓兵法的士人,随同军队开辟西南与西域乃至朝鲜,为朝廷寻觅新的财源。

行吧,这果然是主父偃的风格。虽然表面冠冕堂皇,但用心却实在不可揣度——所谓“开辟西域”,说得倒是动听之至;但开辟还能是靠嘴皮子开辟么?一旦动起刀兵,要么是随同军队的士人们将西域诸国给开拓成朝廷财源,要么便是士人们的脑袋给开拓成西域各国的军功!

……好吧,似乎这两者同样都能达到朝廷的目的。

这老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损老辣,突出一个只管解决问题不管死活的冷血残酷。但此法门除了过于冷血残酷以外,还真是抓不出把柄来:朝廷本来就有开拓边疆的打算,而今不过是往开拓的军队中塞几十几百个士人而已,又能妨碍什么呢?总不能士族将领们可以战死疆场,士人们就死不得了吧?

不过,往军中塞入如此之多的士人,又能做到些什么?

汲黯仔细翻动奏折,终于在字缝间看见皇帝以朱砂点抹的批注:

“邓巴数”

这样诘屈聱牙、稀奇古怪的文字,显然不是主父偃该知道的东西。太子太傅抬起了头:

“陛下,这莫不成是……”

“这是天幕告诉朕的东西。”皇帝道:“说是什么心理社会学的结论:一个人可以直接管理、准确把握的下属最大的数目,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自然,这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天书说了,古往今来,有不少超凡脱俗的人物,都或有意、或无意的在军事用过这条原理。譬如——譬如把什么建在连上来着?”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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