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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九成宫 (含17万营养液加更)(……

这两月来,除了要承受作为父亲的锥心之痛外,他还要强撑着料理政务,确实不适颇多。屡召尚药局开药,两位御奉也有些惶恐,也曾推出尚在京中的孙神医,禀奏皇帝请孙神医进宫请脉。

二凤皇帝本不欲派人出去特意接孙思邈入宫。

免得在此新立太子的时节,让朝臣们以为他身体有什么大不好,再起心思波澜。

不想,倒是雉奴悄默声把孙神医请了来了。

只看这孩子的贴心,皇帝都觉得自己好了一半。

看看孙思邈举步入殿,步履不但扎实,甚至还有些壮年人行走的矫健之感,想想传说中孙神医的年纪——二凤皇帝是真的慕了。

甚至破天荒问起孙思邈《千金方》中的炼丹一事,半戏言半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不老仙丹吗?”

孙思邈并不畏惧天颜,很诚恳对皇帝道:“若是陛下能舍了国事,如草民一般逍遥山野,习得静心吐纳强身之法,必能将养的比现在强许多。”说着指着自己的白发:“若真有不老之药,草民也不至于许多年前就须发皆白,面生皱纹。”

二凤皇帝摇头而笑。

逍遥山野?那他便不是李世民了。

或许是年纪渐大的缘故,原本他从来很少怀缅旧事,这两年却总是难免回忆少时。

据说他小时候,曾有一个拜谒高祖的书生,见了他就夸赞道是贵子,说他将来必能济世安民。

所以他才有了这个名字。

李世民。

济世安民,终生所愿。

他跟着父亲打下天下,虽是第二位皇帝,实也为开国之主。过去这些年,早先从于戎旅,征战天下,这十多年又治理国家、开疆扩土——也很自傲于此,他做到了很多帝王几世都做不到的事儿。

作为皇帝,若是舍国家臣民于不顾,只图自身,活得长有什么用?

因此还对孙思邈笑道:“果如神医之言,弃繁碌朝政,归身安养,只图自身,朕岂不成了梁武帝萧衍?”

梁武帝早些年也曾英明神武,创下梁国基业,但后来沉湎于僧法,自己都出家为僧,还得朝臣们拿钱去赎他,哪怕社稷丘墟、国家危亡都顾不上了。

他绝不愿意做此辈。

于是二凤皇帝不再纠结,只是让孙神医请脉,然后给他开些调节症候,缓解不适的方子。

后又请孙思邈与他一起往九成宫去避暑:“难得神医今年肯留在京城,京中暑热,不如同往九成宫?”

孙思邈依旧婉拒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开医馆传授弟子。

况且,他拿到的那几本‘新医书’,越细读越觉医理无穷,正日夜沉浸其中。

如果说基本的医理是树干,那么到了孙思邈这个程度,研究各种疾病细症,就像一根根树枝一样。有许多树枝,孙思邈本觉已经到头,然而得了这几本医书后,才觉霍然开了新的思路,真是越钻研越入迷。

如今他都怕自己不小心通宵达旦,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特意让弟子轮番夜里去敲门,提醒他到了时辰该歇着了。

这叫……

“可持续发展。”孙思邈想起赠他这几本医书的姜太史丞,说的这个新鲜词。她似乎并不避讳在自己跟前,说一些有些古怪,要解释一下才能让他明白的话语。

也是,这些医书就够‘古怪’的了。

正如她再也不问自己的真实年纪一样,孙思邈跟她有一种很独特的默契,从不问起这些是否是梦中所得。

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孙思邈还觉得有许多未想透,更未投入医治病患的

皇帝也不强求,只是赏赐了财帛,好生送了孙思邈出宫。

横竖只要知道孙思邈在京城,就颇为安心——从长安城到九成宫骑马并不远。

*

圣驾如前年一样,浩浩荡荡到了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着过来了。

知道皇帝心烦,掌后宫事的韦贵妃,非常聪明的不为小事去皇帝跟前聒噪,完全就照搬上回去九成宫的旧例,一点儿没变搬了过去。

媚娘再次到了九成宫。

才到九成宫,媚娘就与姜沃一并去兽苑看同样搬过来的小猞猁了。

不,已经算是标准的成年猞猁了。

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长大了好多!”

虽则它早已销了号,不算这兽苑的猞猁,但它脖子上,依旧挂着‘五十九号’的牌牌。

还换了银丝镶边的精致号码牌。

看来,随着主人从晋王变成太子,小猞猁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

它见了媚娘高兴地直蹦,尖耳朵迅速抖了起来。

虽则一条受伤过的前爪依旧不甚灵活,但后腿很有力,蹦的很欢实。

它长成了完全体后,姜沃都有点不敢下手撸猫,还是媚娘握着她的手,才揉了揉小九儿的尖耳朵——反正媚娘依旧坚持这只猞猁叫小九儿。

之后媚娘又拿出钱来,递给那养兽倌儿,买了一挂鲜肉。

虽说自打归了晋王后,猞猁伙食标准已经直线上升,但媚娘亲手喂它,五十九还是吃的很香,舌头灵活的一卷,就吃掉一块肉。

喂完一挂肉,媚娘抬头看了看天色。

“快到暮鼓之时了。”

两人离开了兽苑。

谁知才出门,就碰到了李治。

他正从宫道尽头而来,因踏着一地夕阳,把他这个人也染上了一层绒绒金边。

三人在宫道上停下来。

“太子殿下。”

媚娘早知他成了太子,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面称他一句太子殿下。

这个福身,并非为礼,而是为贺。

贺你如愿成了太子殿下。

李治听了这句‘太子殿下’,便觉心似湖水,划过一道水波,渐渐漾开,晕成安心的喜悦。

他自打做了太子后,无数人尊称他过太子殿下了,但媚娘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媚娘时隔年岁,才见李治,没留意旁的。

倒是姜沃常见李治,因此一眼看出:太子殿下,您今儿这是格外盛装华服而来啊。

且说皇帝与太子正式的服制,当然尊贵无匹。但除了祭祀、元日、外邦朝拜等正式场合,还是以舒适方便的常服为主。

二凤皇帝一般都是寻常袍衫,只是颜色是特有的‘赤黄’,顶多腰上加个九环带,就罢了。连靴子也多是穿简便的六合靴。

太子自然也是如此,跟父皇一起,走随和简朴流。

但今日却穿的颇为正式:头戴配有玉琪组璎的玉冠,身着黄色绛纱衣,腰间悬挂太子特有的双珮和玉鱼符,连靴子都是外出时较为正式的乌皮靴。

一眼看过去,华服庄重,比素日多了些沉稳成熟的气质。

这种打扮,一般是太子公开露面时,才会换上的。

姜沃低头忍笑:殿下这是特意来孔雀开屏的?怎么不直接穿戴册封时最正式的玄衣纁裳,白珠九旒冠来呢?

暮鼓声恰好响起。

回荡在九成宫上空。

三人也没有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告别:“太子殿下保重”。

“两位也保重。”

*

媚娘原以为,李治新做了太子,又已经是大婚的人了,应该很忙才是。

于是次日去看猞猁,就是真的去看猞猁,没想过还能碰到太子。

谁料李治竟然先她到了兽苑,正负手站在栏外。只是未穿昨日的太子服制,只是清清爽爽一身月白衣袍,腰系玉带,很家常的打扮,与晋王时相差无几。

不过,两人一年余未见,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媚娘还是很明显察觉到李治的变化。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那种少年人的涩然了,虽然面容未改,笑容亦是一样柔和,但就是觉得,是个男人了。

媚娘后来还想过,什么是她判断的‘男人’呢。

必然不是他两个哥哥那种,二十多岁还游手好闲,跟十几岁时没有任何分别。父亲一死为了霸占家业,为了过得更好,就直接把继母与妹妹们撵走这种人。

男人大概与年龄关系并不大。

而是一个人,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并能够为之承担起一定的重量来。

那便是一个男人了。

当然,此时媚娘还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有些惊喜于遇见李治,并很快带着笑意打趣了一句:“昨日太子殿下仪容威重,令人不敢抬头直视。”

昨儿乍一见没反应过来,但回头媚娘就明白了。

李治听她点出此事,也就避而不答这个打趣,只是笑。

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李治才问起了王才人之事。

那是大哥谋反之事刚出来的时候,他亦在风暴中心,根本不知掖庭事。

还是之后尘埃落定,才听小山回禀,说这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连掖庭都有个才人,被罚了去跟没入宫廷的罪奴一般干粗活去了。

当时李治心骤然一坠。

好在小山从前见过自家殿下跟那位武才人很聊得来,必是上心的,于是打听的很明白,迅速汇报,并非武才人,而是一位姓王的才人。

李治这才放心,瞥了小山一眼,让他下次说话,直接把重点放在前面,合并了一起说,别乱断句。

但哪怕已经见到媚娘好好站在跟前,李治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当时的情形:怎么会抓人抓到掖庭北漪园去?

他不是完全不知后宫争斗的把戏,毕竟他父皇后宫众多。

母后过世前,不放心几个幼年子女,也是这个缘故。

于是李治听到这件事后,就不免有些发散思维,以为是有后宫妃嫔,借此浑水摸鱼铲除年轻才人之类的后宫诡谲阴谋。

若是如此,只怕她也不安全。

媚娘很直接的把当日事与李治复述了一遍,让他不必多虑。

后宫位份高的嫔妃们,这两年根本不在乎她们掖庭这几个人了。

此事纯属王才人自己跳出来找茬。

李治听完点头道:“那还好。也亏你能当机立断,让她离了北漪园——总不能留着她害一次不成,再害第二次。”

之后李治又跟媚娘分享了一个自己的秘密:“那日去送四哥,我虽然不好穿正式的太子服制,但为了让他‘开心’,我特意带了一支只有太子才能用的九首犀簪。”

“那是四哥想了许多年的东西。”

别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发冠上的簪有什么区别。只有对太子位渴求太久,时时刻刻想要名正言顺用上太子器物的李泰,才会一眼看到这枚太子专用簪,气的发疯。

李治觉得很有趣。

“我与才人是一样的人啊。”

*

又聊了些一年来的别事,李治才道:“我今日过来,还想跟你说一声,五月五节前事多,我只怕没空过兽苑来了。天气渐热,武才人出门也要避着暑气才好。”

“殿下也要记得避暑。”

作别前,媚娘从身上带的荷包里取出一根由青、赤、黄、白、黑编成的彩线递给李治。

端午时节,宫中向来有带这种五彩线驱瘟辟邪的习俗,又称‘长命缕’。

李治有些惊喜,接过来:“武才人编的吗?”

媚娘点头:“嗯。”

李治就托在掌心看。

谁料还未惊喜多久,就见媚娘弯腰给小猞猁也系了一根相同的长命缕,而且因为是系在猞猁脖子上的,比他的长好多。

李治:……

他幽幽开口:“敢问武才人,我的这一根,是不是用剩下的线编的。”

媚娘的眼神一飘:“怎么会。”

李治:你眼睛躲开了,所以就是吧!就是用给猞猁剩下的余头才给我编的吧!

他此刻简直像吃了个外面裹着白糖粉的梅子,甜吃下去了,光剩下酸了。

不过接下来,李治便看到媚娘给小猞猁结活扣的时候,窄袖微微下滑,露出了她腕上带着的长命缕——显然也是一样的。

嗯,李治点头,梅子是好果子啊,回甘!

媚娘起身,袖子自然也落下来,她望着李治道:“我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敬贺殿下入主东宫的,因想着五月五将至,才编了一根长命缕送给殿下。”

“只是编完后才觉得无用——殿下为太子,自有圣人赐下的最好的长命缕,又有东宫份例。这样寻常丝线所编的长命缕,必然是用不上的。”

“既然殿下也看不上,就还给我吧。”

说着伸手。

李治看她掌心向上,还对着自己晃了晃,竟是真的要把长命缕要回去,就转头去盯猞猁,岔开话题道:“诶,你觉不觉得这只猞猁头顶好像有点秃了?莫不是夏日掉毛?亦或是这会子各种虫蚁多,咬坏了毛皮?得叫兽苑管事给它熏熏药。”

小猞猁:?谁秃了?怎么好平白诬猁猁清白!!

*

李治离开兽苑后,媚娘没有立刻走。

她先蹲下身子解了猞猁脖子上的长命缕,卷成一团带走了。

等回到屋里,又把自己手上的长命缕也摘下来,放入香炉中烧的一点痕迹不剩。

除了长命缕,端午其实有很多可赠之物。

比如五月五特有的扇子、装着祛毒草药的香囊荷包、应景的绣五毒的帕子……但那些,都太过有个人色彩了,谁做的很明显。

她不会送任何带有她针线笔迹之物。

唯有这种最寻常的长命缕,用的都是掖庭宫女皆能拿到的寻常五色丝线,哪怕太子真的带在身上被人看到,也看不出谁编的。

但出于谨慎,媚娘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两根长命缕烧掉了。

并且再不去编同样样式的长命缕。

*

不过,媚娘对太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殿下不会是那种马马虎虎直接带着这长命缕到处走的人。

果然如媚娘所猜,这条长命缕,李治从未带过。

端午佳节前,他手腕上的是父皇亲手给系上的长命缕,扇子上挂着的,则是舅舅送的专配扇坠的长命缕,甚至连东宫的帐子里,都是乳娘卢夫人把太子份例里的长命缕给他挂上。

全都是最合时宜的长命缕。

李治将帐子上的长命缕拿起来细看,因是东宫的份例,自然是最好的金线,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璀璨的金芒。其余的黑线、赤线等也都是染得最鲜明的线,结扣处更是做了精致的玉佩和环结。

确实很精美。

但他还是更喜欢,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见到的,那条长命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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