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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 媚娘:入局就要赌到底

贞观十九年夏。

长安城西面主城门金光门外,早早搭起了两座凉棚。

正是为了玄奘法师而设。

“太史令,这金光门在西,西属金,故以金光命名,这我倒是打小就知道缘故,但这雨坛建在金光门处,在风水上又有什么说法吗?”此时正与姜沃闲聊五行风水事的,并非请她来迎玄奘法师的崔朝,而是司农寺那位不事农事极为风雅的王正卿。

他也来迎接玄奘法师了——不光王正卿,此时金光门外,已经来了七八个朝臣。

原本房相是将‘迎玄奘法师入长安城’事安排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卿就按照迎接外邦首领的规格,特意指了典客丞崔朝亲迎,已经算是高规格了。

然而就在昨日,高句丽前线传回皇帝的意思:好生将玄奘法师安置在长安的弘福寺,等他东征归来,要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这下能分开身的朝臣们,不少都来迎接这位西去十七载的法师。

鸿胪寺卿自己也来了。

王正卿向来是理直气壮摸鱼,因而来的最早。

姜沃到了后,他就踱步而来,开始与她闲谈:“太史令看到那些僧人了没有?有些是从昨夜就等在这里了,就为听玄奘法师讲佛法。”

因朝廷要迎玄奘法师,便早早有左右街使来维持秩序。僧人们此时都有序站到两侧,将门前的位置,留给了官员们。

姜沃正在跟王正卿闲谈着风水之事,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诶?太史令也来了?”

转头一看,是将作监两位少监,阎立本和于鹿到了。

众人彼此见礼。

阎立本指了指身后跟着拎着画箱的小宦官,笑眯眯道:“今日之事,我是一定要来的,玄奘法师东归,可得好好画下来!”待阎立本说完话,旁边于少监也来与姜沃道:“太史令点过我们用棉籽油做的蜡烛了吗?觉着如何?”

姜沃还不曾回答,旁边司农寺王正卿就转头过来问道:“等下。棉籽油的蜡烛?老于啊,你是怎么回事?你那些棉株是不是从司农寺弄走的?做出了新蜡烛,送太史局自是该的,但是不是也该给我们送些?”

于鹿连忙表示,才做出来没几根,只是想请太史令看看有无不妥,等以后再做,当然头一个要送司农寺。

王正卿点头做了然状:“哦,原来是让姜太史令试毒啊,那没事了。”

于少监险些当场给噎死:……

姜沃内心赞叹:王正卿真会聊天。

于鹿现在已经深深后悔:明明看到这位也在,我过来干啥呢!谁不知道王正卿最会得罪人,要不是有吏部尚书王珪大人这个堂叔,他估计早被人套麻袋打了。

于少监只好赔笑,对着姜沃露出个复杂表情:太史令,你懂我,我没要让你试毒的意思啊!

姜沃莞尔点头,于少监如蒙大赦,速速撤离王正卿身边。

*

崔朝跟在上峰鸿胪寺正卿身后,神色端然垂手肃立。

而目光却如飞鸿点水一般,轻轻掠过正在与朝臣们相谈的姜太史令。

太史令官居五品,官服已不再是青绿色,而是绯色。

崔朝原本觉得她穿绿色官服,正如清心玉映,分外相衬。如今见她为太史令,着五品官员的绯色官袍,又觉浓淡皆宜。

哪怕是炎炎夏日,绯色在日光下亮烈到有些刺目,但她的面容依旧是素犹积雪,神态清举如风,如初见并无分别。

崔朝不由想起,当时自己还在惋惜她不能上朝;后来到了元宵灯会,亲眼见她在朝臣面前得了皇帝的宫灯;再到如今,她已经走出了宫门,身着绯袍与相熟的官员站在金光门前相谈甚欢。

见到她一路前行,不免觉得欣悦。

**

“法师来了!”

还是早早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的僧人们最先看到了玄奘法师的身影——他穿着很平常的僧袍,甚至有些晒脱色的陈旧感。

步履稳健,一步步行来。

金光门外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彼此的寒暄闲谈,皆是安静等候着这位法师归来。

一去十七载,取得经文还。

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成此事。

太阳从东边升起,此时正好照在玄奘法师的面上,让他的脸容有些模糊,饶是以姜沃的视力,也一时未能看清玄奘法师的容貌。

只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几辆大车,显见拉着许多经文。

听闻玄奘法师带回来数百部经文,还有西域各国诸般佛像图,怪道需要安西都护府派出人手,一路送到长安。

玄奘法师向东而归,从一片夏日金光中,走进了阔别多年的大唐长安金光门。

走到近前,姜沃才看清了玄奘法师的面貌。

她看过些佛经,经文有云:人心慈悲则面慈悲。有大恒心则有清净容。

玄奘法师便是如此,见到他的一瞬间,不会去注意到他五官如何,只觉得眼前人慈悲清净,如有佛光罩身。

其实玄奘法师成名早,年纪并不老,哪怕西行十多年归来,现在也才四十多岁。

只是旅途辛苦风尘仆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不少,倒是像个修行多年的老僧。

但一抬眼,那一双明目,哪怕走过了万里,还是纯净如同一捧清澈见底的水。

*

在场官位最高的两位正卿上前,正式迎接了玄奘法师,并传达皇帝的心意,请法师暂住弘福寺。

法师双手合十,谢过朝廷礼遇。

之后鸿胪寺自然有安排的车马,送玄奘法师去皇帝指定的寺庙。其余官员们便可以上各自的车散去了。

阎立本见姜沃留下来,不由奇道:“你不回宫去?”

姜沃道:“我去送一送玄奘法师——师父与法师也是旧相识,有话让我带到。”

阎立本点头:“是了,当年袁仙师与玄奘法师论过‘相面事’。那你快去吧,等回头有空记得去将作监,看我为今日之事所作之画。”

*

鸿胪寺那边,是崔朝负责送玄奘法师到弘福寺。

见姜沃留下,崔朝便道:“太史令也请上车吧。”天气太热了,官员们也都不愿意骑马,今日都是坐车来的。

姜沃先上前给玄奘法师递上师父的名刺,法师看过后,便颔首笑道:“知袁仙师安好,改日便请袁仙师来论‘面相’之事。”

马车很宽敞,也备好了茶点。

因知姜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玄奘法师便与她说起十七年前跟袁天罡论的‘面相’之说。

袁天罡是天下第一相师,当年还年轻的玄奘法师,曾拿着佛经去请教他‘佛有十二相,八十随行好’之解。

两人论了整整一夜。

如今玄奘法师归来,关于‘相’,自然有了更多新的认知。很想与袁仙师再论一夜。

此时见了袁仙师的徒弟,就先论起了当年事。

崔朝在一旁,举止优雅地为玄奘法师和姜沃倒上凉茶饮子,摆好素点心。

然后垂目安静坐在一旁听着。

姜沃与玄奘法师论完,偶一眼瞥到崔朝,还是忍不住有些恍神,好似一张绝美的美人图。

玄奘法师也侧首看了崔朝片刻,直到崔朝抬眼与他对视,玄奘法师才微微一笑:“这位可是鸿胪寺崔使节?”

崔使节?这个遥远的称呼,勾起了崔朝的某些回忆。

离开长安十七载的玄奘法师能叫出他这个曾经的官职,想来是……

“法师去过阿赛班国?”

玄奘法师点头。

他是取得大乘经文返程的路上,听闻远僻的阿赛班国,有一位隐世高僧,这才又去了一趟。

阿塞班国国王听说他来自大唐,格外客气周到不说,最后送行还亲自送出城门,并道:“上回送的还是大唐的崔使节。”然后用颇为熟练的汉语,跟玄奘法师唠了好一会儿那位崔使节的姿仪。

玄奘法师本来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倒是今日一见,都不必问姓名,就觉得这位必然是阿赛班国王口中念叨的‘崔使节’了。

*

送下玄奘法师,姜沃也没有多待——初回长安,又带回了那么多经文,玄奘法师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因此她很快告辞。

倒是玄奘法师让她且留片刻,然后从车上无数的麻布包裹中,精准取出一个:“这是送给袁仙师的。”

姜沃替师父收下,这才与崔朝一齐告辞出来。

弘福寺门口,还等着许多慕名而来,一路跟随朝廷车马的僧人。

崔朝与姜沃上车驶出两条街后,才觉得人没有那么多了。

“太史令今日难得有空出宫,不如去看看新的房舍?已经快要修缮好了。”

姜沃曾经托崔朝帮她挑两处好地段的房舍买下来。

虽说她还是愿意住在宫里,跟媚娘住在一起,但该买的京城房产还是要置办下的。如今天下人口还未恢复,长安城的房舍还没有那么抢手,但随着贞观之治百姓安居,未来几十年,人口估计会迎来一个大的飞跃。

说来令人痛心,从隋末到唐初,人口锐减到四分之一——不是锐减‘了’四分之一,而是锐减‘到’四分之一,从八百多万户锐减到两百多万户。哪怕是贞观年间一直在修养生息,恢复元气,但依旧也才只恢复到百多万户。[1]

从这次东征就可知了,皇帝虽说又是水陆并进,又是骑兵步兵的,看起来好似浩浩荡荡大军无数,但其实总共只动用了十万出头的兵力。

二凤皇帝是真不舍得,也是实在很难拿出隋炀帝百万大军东征的阵容。

十万兵力都是他好好算过的——别看大唐经常把周边国家加入‘唐灭xx国’系列,但其实每回动用的兵力都没有很多,走的是精兵和以战养战的路子。

实在是家底还没彻底养回来。

姜沃想了想遥远的辽东,才转头对崔朝道:“既然宅子还在修缮,那就等修好了再去看。”

“我倒是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

姜沃回到宫里时,已是临近暮敲响的时辰。

因是盛夏,天光倒是还亮堂。

她走进院中,就见媚娘坐在窗边,借着天光在看书。

媚娘的神色很专注,都未注意到有人进院。

姜沃止步不动。

她见过媚娘最多的侧颜,就是这样认真看书的样子。

数年过去了。

媚娘是姜沃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人:有多少人能够在深渊谷底,似乎八方都是绝路的情形下,永远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呢?

然而,媚娘却是在未遇见太子前,就已经坚持了数年——读书、思考、永远没有停下过走路,更没有停下过抬着头去寻找向上攀爬,让自己走出这片绝境的藤蔓。

她胸中永远有一口不服输不绝望不认命的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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