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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 媚娘:太尉终于走过了那一条线(……

七月底的清晨,吹来的风已经带了些许秋意。

长安城的东市此时还是人声寥落街道空空——要待正午时分市鼓敲响后,市门方能大开,两市才会热闹起来。

晨起时,东市内只有零星走动的身影,都是夜里还宿在店中的人。

医馆门口有一株桂树,此时已经开了米粒大小的花,遂安夫人刚走出门,就闻到了桂花香气。

甜甜的。

让遂安夫人想起曾经做给太子吃的桂花糕。

不,不是太子了,是承乾。

就像她,也不再是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而是——

“薛大夫!”

她回过头去,见是骡马行的李娘子过来与她道早:“一大早的,叨扰薛大夫了。”

薛大夫薛则,立在医馆门口笑道:“李娘子何事?”

“我是想向薛大夫打听一二——亲仁坊的女医馆,里头的两个女医,是不是这孙神医的医馆出来的啊?”

“我舅家表妹便住在那坊里,马上要生了。原想着住到我这里来——毕竟边上就有薛大夫镇着。但听说了亲仁坊里也有女医,也是从孙神医医馆里出来的,便又不想挪动了。到底也是这么大月份,还是在自家安心。”

“只托我好生打听着,可正经是咱们医馆出来的女医不是?别是外头混名拖赖的。”

薛则道:“我进去查一查档子,看亲仁坊有无登册便知了。”

又请李娘子跟她一起进来。

李娘子只肯摆手站在外头,不肯进散发着幽幽药香的医馆内:“知道你们医馆里头最干净,我们做骡马行的不进去罢!”

薛则便把册子拿出来翻看,然后指给李娘子:“亲仁坊的女医馆,是去年冬起的——确是从医馆这儿学了三年,能够独立看诊病症的女医。”

这都是收女医时就定好的规矩,若要在各自坊内开医馆,需得学三年以上,且得在此造册,以防有人混充。

李娘子并不曾读过书,只是一家子做骡马行的生意久了,才略认得几个字。

此刻她也看不太懂一长串子的文字记录,只看得懂些年月日。但只要白纸黑字的,看着就令人安心。

李娘子接着又追问道:“我那妹子说,医馆里除了一位女医,还有个管生孩子的产……”她有点卡壳,她原想说产婆的,但又想起来,医馆里好像不叫产婆。

薛则温声道:“助产士。”

李娘子连连点头:“是是,助产士。”

薛则指着下一条记录:“也有的,是今年春天刚学成的助产士。好几个坊中的医馆都想要她去,后来她选了亲仁坊。”

李娘子又迫切问道:“她可会薛大夫的绝技不会?”

薛则先下意识笑谦道:“也不是什么绝技。”谦完才想起,这不是宫里了。

果然,李娘子拍手爽快道:“用铁钳将难产的孩子顺出来,如何不是绝技!”[1]

薛则莞尔,在细微的桂花香中,忽然想起了六年前自己第一次在难产产妇身上用到产钳的紧张。

若说别的医术可以靠孙神医传授,那用产钳助产的实践,孙神医也未做过,实在是只有靠她自己了。

哪怕之前已经用模具练了许多遍,哪怕每一个步骤都已经刻在了脑子里,真正动手的第一回,薛则还是汗透满身,紧张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等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手上的时候,薛则险些跟这孩子一起哭一场。

于她本人来说,正是从那天起,不再是宫里的遂安夫人,而是医馆里的薛则。

虽说是被桂花香气勾动了一瞬间的回忆发怔,薛则还是很快回神,对眼前李娘子点头道:“亲仁坊的胡助产士,也会用产钳,我还曾亲自带着她接生过一回。”

李娘子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这可好了!可见我那妹子运道好!”

然后又探头看着薛则手里的册子:“如今咱们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多少有女医馆了?”

这个数,薛则是日日记在心里的,都不用查,直接就道:“算上这里,共三十七处。有助产士的,二十一处。”

李娘子先是惊讶道:“这么多了?”每日忙忙碌碌做生意日子就过得飞快,她总觉得薛大夫到这医馆才没多久呢,竟然已教出了这么多女医了吗?不过细算算,才发现薛大夫竟然也来此小十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

李娘子算过后又不由跟了一句:“还是太少了。”生孩子不比旁的,许多都是半夜发动,只好请坊内的产婆,若是各坊都有助产士就好了。

薛则面色很从容也很沉定:“总会再有的。”

李娘子问完了大事,心情很好道:“也是,听闻还有外头大夫的也来学?”

薛则点头:除了外地主动来求学的,朝廷派往天下各州的太医署医博士,也都换上了新的《医典》,里头也按着孙神医的意思,都添了妇人科。

只可惜这助产士,如今却难散往各地。毕竟这种操作技巧,还是得传帮带手把手教出来才让人放心。

如今却没有那么多女医(尤其是助产士),能够舍家撇业的往各地去教此法。

毕竟女医又不像太医署的官员一样,能得个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不但有文书有俸禄,一路还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官府的供应。

若无这些保障,让女医出远门,实是强人所难。

就先做好眼前事吧。

自废太子事后,薛则成了一个全无执念的人。

不去看将来,只先走眼前的路,就像,这新到亲仁坊的助产士,能让李娘子放心,薛则便也露出真切的笑意来。

只要今日比昨日好一点,哪怕好一点点也好。

*

正午时分,市鼓敲响,东西市霎时热闹起来。

医馆如此,骡马行自然也如此。

李娘子是一直忙到快日暮了,看市上已经人烟稀少,这才洗过了手甚至去里头换了件新衣裳,这才提着今日市上买好的点心,准备再去谢一回薛大夫。

她刚提着点心走到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位绯袍官员。

李娘子连忙停步。

她只恍然看到这官员半张如玉侧颜,就有些惊讶——好年轻的绯袍官员。

在坊中的百姓不一定清楚,但在东西市的生意人,都知道官服的颜色代表的官位高低。

李娘子就见这官员入医馆内,行走间像是一片绯色行云。

*

薛则抬头,看清来人后笑道:“太史令来了。”

姜沃也笑问好:“薛大夫。”

临近日暮,医馆大堂里只剩下些零星来问寻的病人,薛则将事交代给其余大夫,带着姜沃到后面她的屋中去。

“太史令今日过来,是要接我进宫的?算着日子,武婕妤也快到了产期了。”

姜沃点头:“正是。”

如今是永徽三年的七月底。

距离姜沃从吐蕃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媚娘于去岁有了身孕,算起来,今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正是预产期。

薛则点头道:“我早已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进宫。”武婕妤才一诊出身孕,太史令就特来与她说过此事。三月前,又再次亲来相请,以便薛则早早将医馆之事安排好。

此时薛则拿出已经备好的行装。

“太史令稍候片刻,我再清点下需带进宫之物。”

姜沃就见薛大夫先打开一个木匣,将里面的产钳拿起来试过钳片的活动度。

薛则边试边轻声道:“我后来在医馆待久了,才听孙先生说起,太史令曾私下单独给过孙先生几本医书——而非给太医署,这产钳也是里头所记载的医具。”

“太史令不为朝廷恩赏将此书交给太医署,实在是心思赤诚,为万民考量。”

薛则能想到,这种能解决难产的产钳,若是一开始出现在宫廷,那只怕就是宫廷秘术了。

姜沃望着薛则手里的产钳——产钳与剖腹产一起被称为妇产科的两大跨时代的进步。在没有完善安全的剖腹产手术情况下,妇人生产基本就是听天由命。直到产钳的出现,才大大降低了孕妇和胎儿的死亡率。

但……

这样的产科神器,在十六世纪被发明出来后,却被隐藏垄断了近百年。发明产钳的家族,为了垄断这项能够解决大部分难产的医具,为了钱财和名声,便把产钳深深藏起来,甚至会在为妇人接生时蒙住妇人的眼睛,生怕泄密。[1]

所以姜沃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把医书交给太医署。

薛则检查过产钳,又再次用棉布细细包起来。

她是信佛的,虽说因要诊治病人,平时手腕上不挂佛珠,但屋里桌上倒是摆着一串楠木佛珠。

此时坐在姜沃对面,边顺手数着佛珠边道:“有此产钳,可活人无数,这便是太史令的一桩大功德。”

姜沃含笑摇头道:“我拿出的只是一本书,若无人看,书便只是废纸——若有功德,也是薛大夫这数年辛苦的功德。”

薛则久在宫中,自然分辨的出什么是谦,什么是真。

眼前的太史令是真这么想的。

姜沃自是如此想来:她从未想过靠她自己一人,能做完这许许多多事。她能做的是拿出医书,交给合适的人,而永远不可能自己离开朝廷,来到医馆苦学医术,去学用产钳接生。

是薛大夫这近十年来的日夜不怠,才有了如今真正能用的产钳,以及越来越多的助产士。

薛则笑了,因怀念起故人就换了称呼:“小沃,文德皇后和你娘亲若是能见到你如今,必是欢喜。”

=

薛则入宫后先去立政殿拜见皇帝。

李治扶起她不令行礼,略作打量后笑道:“夫人这几年倒愈发精神了——朕正好在给大哥写信,夫人要不要也捎带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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