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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后 你我便是对方的锚点

永徽五年。

春日载阳,黄鹂鸣枝。

姜沃走进立政殿后院,见一株杏树,不由止步。

金色的日光透过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一晃眼倒像是落了一地的金色的小杏子。

媚娘扶着窗,倾身对她笑道:“怎么不进来?”

姜沃就指着杏树道:“姐姐还记得,宫正司正堂前院中也有一株老杏树吗?”

媚娘点头,自然记得。

两人隔着镂花窗与遍地春光彼此相望,姜沃笑道:“就是这样一个春天。我从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规的竹椟,奉命去掖庭北漪园。”

媚娘在窗后接过话来:“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

自此,已然相伴十六载。

*

媚娘带着笑意,目光一直注视追随着姜沃步履轻盈入殿。

见她朱袍殷红,面如素雪。

只觉心中欢喜之余,更有安心沉定。

嘉禾送上春日宜用的扶芳饮。

说来,这扶芳饮还是崔家的秘方,被崔朝先送当时晋王,又送姜沃,现在已经变成了宫廷饮。

姜沃喝了一口想起来:“等我明日再带几张新方子进来。”

崔族长最近对待崔朝,那真是外头的天气一样春光和煦,珍本秘谱流水样送过来。

与之相应的,便是流水样送进立政殿的奏疏。

只是这回,不再是反对,而是百官请立武宸妃为后的奏疏。

*

此时媚娘所居的后殿中就放着几本奏疏,这是皇帝挑了几本词彩焕达雅致的给她,让她搁在后殿可以多看两遍。

姜沃就伏案看起来。

论起文采好,果然都是熟悉的人名:许敬宗、李义府、还有……上官仪。

此时再看上官仪的名字,姜沃早没有初次从媚娘手边看到上官仪《投壶经》的惊讶了。

每个人身处的人生阶段不同,利益不同,当时当下的选择就不同。

此时的中书舍人上官仪,站在了支持皇帝立武宸妃为后的一边,是符合他此刻身份和利益的选择。

姜沃看着上官仪的名字,正好在心中重新告诫自己一遍:不要想当然,不要觉得人是一成不变的,更不能因自己提前了解他们,就放松警惕。

比如……她重新拿起李义府那份奏疏。

李义府状告长孙无忌谋反这件事,虽最终三司(主要是皇帝亲问)会审过,太尉无谋反事,但李义府也未曾受罚。

皇帝曾对媚娘提过一句:“若是朕与舅舅之间再彼此相峙下去,不知会到何等地步。”早有个了断也好。

若再过几年,只怕非今日情形了。

故而皇帝也未曾罚奏告的李义府与附议的许敬宗,再也不肯提起与舅舅相关的话,只当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姜沃还记得李义府流露出来的一个不善眼神。

还未及下朝,她便想明白了缘故——大约是首奏立后事。

见姜沃一直在看李义府的奏疏,媚娘就道:“你更喜欢李学士的?我倒觉得上官舍人的更好。”

姜沃摇头:“我也觉得上官舍人的更佳。”

她放下手里李义府的奏疏——她会防范这个人的,向来是防小人要比防君子更慎重。

尤其是……李义府此人最擅长诬告旁人,若她没记错,史册上曾于‘白江口一战’大胜倭国百济联军的刘仁轨,就差点被李义府给害死。

其实若是抛开政治立场不论,李义府这个人,才比之前各位‘边疆游’的宰辅,更应当去戍边。

这个人,她会盯着的。

他若老老实实呆在弘文馆校书也罢了,若是再违律法、构陷文臣武将,就只能请他也去守一守边境了。

想毕此事,姜沃回神后才发现,经过这两年,她已经习惯性跳出太史局,站在整个朝堂上来看朝臣了。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媚娘恰在此时问起同样的问题——

“你想好了从太史局出来后,入何处了吗?”

朝中最要紧的实缺无外乎三省六部:中书省、门下省主要是政令制定,而尚书省及下属六部,则更偏向扎实的贯彻务实。

姜沃喝了一口扶芳饮才道:“陛下也提过此事。”

皇帝甚至还记性很好地再次提起了永徽三年,‘宗亲谋反案’至朝堂上一锅粥时,姜沃站在下面吃瓜被他逮个正着的旧事。

“彼时姜卿在朝上好生自在啊。”

看的他没忍住当场点名。

说笑后换了正色:“这些年,自潜邸起,姜卿为朕分忧实多,朕都记得。”

“职以授能,位以赏功。”

“无论从哪一处论,姜卿都该从太史令位置上动一动了,也是替朕分忧。”太尉一脉一去,朝堂空缺颇多。

只是皇帝一时没想好,从太史局离开后,姜沃去何处更合适。

其余官员好升,他们都原有各自的本职,只是有太尉一脉在朝,压住了晋升之路。

如今按次而进就是。

但到底将姜沃放在哪里,皇帝一时未定,索性召了她自己来问。

“朕初想将你放到吏部。”毕竟这两年,她做的最多的,便是细察朝臣之事。

“后来想想,觉得中书门下两省也合宜。”

“门下省现就有黄门侍郎之位空缺。”

黄门侍郎是仅次于门下省侍中的官位,因其近侍禁中,协审诏令,非天子信重心腹之臣不能担。

吏部侍郎与黄门侍郎。

一个更接近朝野,一个更接近皇帝。

媚娘听过后,也就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了——

“你要去吏部?”

姜沃点头:“是。”

毕竟,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禁中有姐姐在呢。”

倒是吏部,事涉百官。

她要走到这朝堂深处去了。

*

永徽五年。

三月十六日。

皇帝正式下诏立后。

经太史局定吉期,册后典仪定于四月二十五日。

礼部很快拿出了立后并大酺典仪细则。

*

太史局。

姜沃将礼部送来的细则表,慢慢看过去。

她在太史局所担的最后一次测算大事,就是媚娘立后大典。

这令她心中很圆满。

元宝正拿了纸笔在她身侧,边学边记,还心有余悸道:“还好太史令要过了封后大典才调任,否则我真怕这种大事上出错!”

姜沃笑道:“小事上也别出错噢,不然将来我还得忍痛给你的考评上记一笔。”

周元豹忙道:“可别。”

然后又带着遗憾和期待道:“太史令,你要常回来啊——袁仙师的屋子,李仙师的观星台和丹房,都一直在这里呢。”

姜沃颔首:“好。”

等元宝离开后,姜沃拿出了信笺,开始给李淳风写信——五年了,师父还不回家吗?

*

三月十九日。

武皇后(虽还未行封后大典,但宫中已改口)奉圣命往大慈恩寺去,为文德皇后祈福。

太史令随行。

雁塔外,姜沃再次见到了玄奘法师。

法师与数年前初见没什么分别——别人显老还可以看看有无添白发,但法师又少了这项重要的鉴定标准。

因而看起来分毫未改,整个人饱含佛法圆融的气度。

佛音庄严中,媚娘恭敬燃香烛敬奉文德皇后。

临近午时,祈福礼毕。

皇后舆驾返宫。

然媚娘并没有回宫。

她与姜沃另外上了一辆马车——今日已经与皇帝说过,暮鼓再归。

两人先往家中看过小公主,这才换了简便的胡服出门。

一眼看过去,就像两个小郎君一般,省去了带幂篱的麻烦。

这些年,姜沃几乎都在穿官袍和胡服,只为出门少拘束。

但她更在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也好,这京中其余姑娘也好,不必为了出门便宜而穿胡服,只为自己心意而穿。

只盼哪怕穿着家常裙衫,小娘子们也能如此自然的出门,不必带幂篱。[1]

她看一眼身旁的媚娘: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

上了马车,姜沃就问道:“姐姐想去哪儿呢?”

媚娘还颇多感慨:这些年她出过宫门,但都是与皇帝一起,其实都不知道如今长安如何了。

“那咱们去东西市如何?”

“好。”媚娘望着窗外感慨道:“说来好笑,算上入宫的年月,我在这座长安城里,呆了二十年,竟然从未去过两市。”

杨家门户深深。

媚娘是闺中小娘子的时候,少有出家门的机会,每年基本只能出门一两次,那就是元日和元宵节的时候,会取消宵禁,家中长辈会允许仆从健妇,带着小娘子们出去看看灯。

也只有特殊时期,摊贩们可以从坊中挪到路上。

在媚娘少时记忆里,能够停下来,买些自己喜欢的花灯、竹编、帕子等小玩意儿,就很有趣了。

听闻皇后要往两市去,也换过衣裳来做赶马车夫的两个亲卫,都立刻打起精神来。

两市人多,可得护卫好皇后。

否则只好提头回宫了。

*

东西市熙攘繁华。

“我带姐姐去那家有翠涛酒的酒肆。”

当年她第一次到这家酒肆,还是为了大慈恩寺选址。

两人在单独的小间坐下来。

媚娘见白瓷杯里酒液浮动,一点清浅的翠色,笑道:“这就是你与崔郎第一回喝的酒吗?”

姜沃摇头叹息道:“至今尤觉酒色误人。”

实在是难经受住考验。

窗外春光正好。

媚娘搁下酒盏道:“提起崔郎,陛下还遗憾的很——他始终不肯入户部。”

姜沃点头:“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媚娘语气里多了一点感叹:“故而,陛下这些年心中最信的,其实一直是崔郎。”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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