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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中人 茫茫天数此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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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宸中出来,师徒二人彼此不必多说,便一同举步往太极宫走去。

那里一直保留着袁天罡的屋子。

从大明宫回到太极宫,要走过大唐第一条混凝土路。

李淳风对于这条特殊的路,也颇具兴致。

姜沃边陪着他走这条路边为他介绍城建署,待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姜沃停步道:“师父这些年,可谓是走遍了天涯海角。”

她回望这第一条混凝土路:“师父,或许很多年后有一日……这条路,也能铺到天涯海角。”

哪怕那时候,她早已不在。

*

因朝堂各衙署都已迁入大明宫,太极宫只作为旧日档库存在,自然就再无先帝一朝的熙攘繁华,而是人迹稀疏,很是静默。

太史局的署衙,也静然立在秋阳之中。

师徒二人推门而入。

姜沃替袁师父保留的屋舍,经年来一点未变——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师父往往直接坐在一摞书上,而李淳风一贯是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下来。

过去许多年里,姜沃就见两位师父如此这般对坐论星象卦图,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而今,却是她与李淳风对坐。

师徒二人隔书案对坐,片刻无言。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沉寂,她无遮无拦直接道:“我还记得初见两位师父,你们在争辩一事。”

李淳风目光凝于她面容之上,等着她发问。

姜沃也不闪躲,望着李淳风的眼睛:“当时两位师父是在争论,要不要把一句预示‘唐三代有危’的谶语禀明先帝。”

“我还记得那四句谶语。”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姜沃再次念起此谶语,自良多感慨。

停顿片刻,她直言相问:“今日师父亲眼见到了应谶之人,却莫说不再如当年一般欲禀明圣人,甚至连动容也不多——只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吗?”

李淳风神色无改,以问代答:“你怎知,这是我们唯一推出来的谶语呢?”

姜沃微怔。

李淳风倏尔一笑:“从前我与袁师便发现,你对学推演谶语并不感兴趣。”

姜沃点头:谶语预兆后世,她本就来自于后世。

李淳风提笔,另外写就了一道他与袁天罡推就的谶语。姜沃看后,恍然明白为何李淳风再不纠结于将‘唐三代而危,武氏代唐’的谶语禀于上。

纸页之上,是另一道谶语——

“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

安史之乱!

姜沃抬头望向李淳风。

他神色渺渺,如观风云。

早在进屋之时,他便料定弟子必有一问,手上已经拿起了一本曹丕的《终制》,此时随口念及其中文字:“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这世上或许有不灭的国,但哪有无改的朝代?

李淳风淡然道:“一姓之国,如何能够天地久长?”

那谶语之中,无论大唐三代易姓,五代崩折,甚至将来朝代更迭……

李淳风又能禀明多少?

况且……

他与弟子平静道:“你说的却不错,也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陛下在时,我信陛下。如今先帝已魂归九天,便是见了谶中人,我又禀于谁去改换天命?”

姜沃沉思良久。

火炉之上的水沸腾而鸣,她都恍然未觉。

还是李淳风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又如二十年前在此处考较弟子功课一般,李淳风问道:“多年过去了,你于谶言之上,又有何解?”

姜沃认真作答:“我一直记得师父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谶词命格、星辰垂象,都不是一种必定的局面。”

比如安史之乱。

也如她许多年前,就曾手持卦盘,与彼时的媚娘,甚至与彼时的晋王说起的话:“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吗?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人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这些年,她也一直在践行心中所想。

“师父,多年过去,我始终如此相信。”

“好。”李淳风平静而笑。

他温声道:“你去忙吧,若是累了就回这里来。”他在外人前如云飘深谷,不露任何情绪的双目,在面对弟子时依旧如当年的关怀与庇佑,哪怕她已然是当朝宰辅。

姜沃含笑应是。

只觉人如镜台,方才是仔细将自己擦拭了一遍。愈见清明。

她告辞走至窗外时,忽然听里面师父传来似叹似感之声:“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她驻足听完离开。

人迹罕至的太极宫,在秋日里静如梦境。

姜沃走的很稳,也很坚然——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2]

**

这一年十月癸丑。

皇后正式上谏表,称‘封禅旧仪,祭皇地祇,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允’[3]

阐明封禅泰山的祭礼中,祭祀地祇、先后之典仪,由朝中公卿来行,不甚合宜。

皇后提出由她这位皇后“亲率内外命妇祭奠”!

此谏表一出,朝堂哗然,异议者众:封禅之礼,何等隆重,如何能有女子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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