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秋没有回答。

“你放心，我和你妈妈可是好朋友，虽然你妈妈很不靠谱，也不像个好妈妈……”然而艾兰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因为万秋看她的眼神，出现了短暂的变化。

即便万秋很快又移开了眼神，依旧是那个不说话的模样。

可刚刚那一眼，是对自己家人被‘污蔑’而产生的反应。

这孩子的眼睛澄澈，透明，似乎没办法承装下愤怒，却依旧用自己贫乏的情感，企图维护自己的家人。

艾兰很清楚，杨潇雨绝对不是一个好母亲。

可对万秋来说，显然并不是这样。

在艾兰的视角中，万秋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

一般人在见到镜子的时候都会有意打量一下自己的形象，但是万秋则是在透过镜子打量身边的人。

万秋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什么安全感，在反复的确认周围的一切对他无害。

简直就像是……

艾兰思考了一下。

就像是一只被强行带到陌生环境中的流浪猫，柔软的毛发倒竖，瞪圆了眼睛，惊恐的警惕着四周，可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被拴住了脖子，只能僵硬的蜷缩在位置上。

艾兰生起了罪恶感。

她像是在压迫着这只不愿意被触碰的猫，强行撸猫一样。

“宝贝！”杨潇雨短暂的结束工作后，重新出现在万秋的视野中。

正在做发型收尾的艾兰就察觉到手下的孩子身体陡然放松。

漂亮的眼睛透过镜子直勾勾的望着杨潇雨，仿佛冰凌突然被击碎，充满活力的浪花骤然涌起。

“哎呀真可爱。”杨潇雨眼前一亮。

对万秋这样的孩子来说，简单的修剪就足以表现出青春的活力和可爱，一边头发被修饰的略微张扬，而另外半边的略长的发丝则是显得更为乖巧。

不对称的发型虽然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是艾兰的手艺将所有的不和谐都消除，更是努力的突出了万秋眼睛漂亮的特点。

“看看，和妈妈站在一起万秋是不是很棒？”杨潇雨拉着万秋站在了镜子前，一高一矮的模样，而万秋在镜子中看到了一个全新却陌生的自己。

他不在乎样貌、穿着，他只在乎他的亲人给他的东西。

如果杨潇雨喜欢他现在的样子，那他也喜欢。

“这孩子真的是非常的喜欢你。”艾兰在杨潇雨即将离开之前说道，“我说你坏话的时候，他还瞪了我，显然是在维护你。”

杨潇雨扬眉，却只是笑，却说不出来炫耀的话。

杨潇雨没有自信，到底万秋是喜欢她，还是只是情感的转移。

——

万秋很少有和家人一起出行的开心的经历。

无论是不记得名字的母亲，还是万小花，或者是宁巧珍。

万秋一直都觉得这很正常，他的同学也很不喜欢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而是喜欢和朋友玩。

但是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的感觉。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和妈妈一起出门，妈妈还承认了自己是她的儿子。

应该很高兴的。

但是万秋此时却连好奇，都只是凝滞成了两个看不清的字，被平静的摆在一旁。

他熟悉的是脏兮兮的街道，难闻的味道的垃圾桶，老旧小区被茂密绿植包围的老楼，一排一排没有规律的店面，塑料皮的门帘后的不断发出香味的餐馆……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没有人会特地靠近他，也没有人会对他有任何的好奇之色。

而这里，漂亮的瓷砖光可鉴人，透明的玻璃橱窗和独特的灯光，仿佛连过路的人，都可以直接摆在橱窗内，做衣物展示的模特。

这一切都是在告诉万秋，他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应该怎么从这里寻找到他的家。

一旦放开了杨潇雨的手，是不是就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

如果松开了。

是杨潇雨丢弃了他，还是他丢了妈妈。

“欢迎光临两位请进，请问是给孩子买衣服吗？需要我为您推荐一下吗？”

“这个孩子的身材可能需要对衣服进行小幅度修改，这些都是可以在店内完成的哦。”

“请问您需要私人定制吗？我们现在的设计师在店内，您可以看看设计图了解一下我们设计师的水平。”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熟悉的带着打量的目光一直都围绕在万秋的身边，杨潇雨在带他进入每一家店铺的时候都有店员热情的对他微笑。

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人会对自己投向的目光，无数的视线……

这些无处不在的目光，阻断了万秋对周围的掌控，他低着头，迷失了方向。

万秋仿佛被沉入漆黑的水底，没有光芒，没有声音，他有的只有妈妈握住他的那一只手，连接着他最后的感官。

“试试玩玩这个吗？”突然杨潇雨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万秋努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混沌的视线重新清明。

在他的眼前，是色彩斑斓的一大堆泡泡球。

五彩斑斓的鲜艳颜色，照耀到万秋的眼睛中，陌生的美丽的环境，短暂的让万秋失去了畏惧心。

然而万秋却很快的移开了目光。

他紧紧的握住杨潇雨的手，贴在了杨潇雨的身边。

“去玩会儿？”杨潇雨试图撺掇万秋。

万秋却只是抓住杨潇雨，没有任何要松手的迹象。

杨潇雨稍微拉了拉万秋，见到万秋的手跟着自己的手上扬，虽然万秋并没有握的很紧，可万秋握住她的手在有空调的情况下都已经出了汗。

杨潇雨又看了看泡泡球池。

虽然可以在家里准备一套同样的游戏场所，但是显然这里更加热闹。

有几个孩子在泡泡球池内玩闹，而家长基本都坐在一边聊天。

果然还是要有人在一起玩会更好吧？

记得万秋在获得楚忆归这个朋友的时候，表现出的开心和上心。

万秋习惯对自己的喜好无视，他现在不去看泡泡球池，是不是证明他很喜欢？

杨潇雨思索着。

“去玩？”杨潇雨松开了万秋的手。

万秋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而杨潇雨的手拍了拍万秋的后背：“乖，去玩会吧，妈妈在这里等你。”

万秋仰头，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杨潇雨的面容。

杨潇雨察觉到万秋的思维活动似乎比平时要更加呆滞，揉了揉万秋的发丝。

“去吧。”杨潇雨付了钱，一只手推着万秋的后背，带着万秋进入了那花花绿绿的色彩世界。

杨潇雨直接坐在了泡泡球池的旁边，目光凝视着万秋，已经做出了一副要呆在这里的打算。

万秋似乎也是在确认她的表情，杨潇雨很坦然的被自己的孩子观察着，甚至摘掉了一直带着的墨镜让万秋看的清楚。

——妈妈希望你去玩。

杨潇雨想要这么告诉万秋。

万秋站在她的面前，在失去了她的手后，双手一直拽着自己奶黄色的小挎包，死死的，用力到指节发白。

“带着包会不会很难好好玩？”小挎包里装着钱，楚建树给的零花钱的银行卡，以及万秋的手机，看万秋这么重视的模样，恐怕很难放开了玩闹。

杨潇雨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

“妈妈帮你拿着，要玩的开心点。”

万秋低着头，呆怔的看着杨潇雨的手。

最终他垂下了双眼，细密的睫毛遮挡住了那双眼睛中所有的情绪，万秋摘下了小挎包，递到了杨潇雨的手中。

挎包的背带掉落下去，万秋的睫毛微微颤动。

“不要站在这里了啊？去玩玩看？”杨潇雨努力的鼓励着。

万秋伫立在原地，茫然无措。

杨潇雨重新拉住了万秋的手腕，将万秋带向泡泡球池，而万秋在被抓住手腕的时候，下意识的就要去抓住杨潇雨的手。

可是他再一次被放开了。

万秋没能握住杨潇雨的手。

万秋站在了泡泡球池里。

露出的瘦弱双腿没入到无数的泡泡球中，在身边全都是来自其他孩子的开心的嬉戏玩闹的笑闹声、喊叫声，泡泡球偶尔会更多的堆砌在万秋的脚边，又会有别的孩子从万秋的身后开心的跑跳过去。

只是万秋站在那里。

好像是一尊被摆放在了不适当的位置的雕塑。

万秋甚至都没有抬眼看杨潇雨。

站在不远处的杨潇雨，没有注意到万秋此时没有抬眸去看向她的双眼，揣测她的表情。

少年站在亮色的世界里，杨潇雨依稀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有一种怪异的，微微的刺痛感正在细细密密的扎着杨潇雨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