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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大结局)

垂柳的深色阴影中,宋玢没有立刻说话,事实上,自打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无数次,该怎么和楚明姣说。

怎么说,都显得残忍。

楚明姣很快有了自己的推测,她盯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不知是在向他求证,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和天青画自作主张,将他关在了里面……”

“不。”她摇摇头,自我否认了:“你做不出来这种事。”天青画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宋玢霎时不知道该不该苦笑着感动于她这么信任自己。

“那么。”她隐隐有了猜测,一动不动地看向宋玢,吐出几个字:“他是自己留下的。”

四周,云流凝滞,春风皆静。

这样的推测出来,楚明姣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逆向流动的声音。

深潭就要沸腾了,江承函一个人留在里面,是怎么个意思,他想做什么。

他不是最反对山海界抗击深潭吗,他不是将凡界臣民看得比什么都重吗,他不是想用山海界的血脉封死深潭为凡界拖延时间吗,那他为什么让天青画把他们都传出来。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通通不能深想。

楚明姣看着宋玢,张了张唇:“你说话啊。”

这时候,苏韫玉与楚南浔等人也过来了,宋玢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握了握拳,半晌,哑声承认:“对。”

楚明姣愣住了。

天青画实在看不下去,它蹦出来,简单直白地告知:“深潭里关着的也是神灵,神灵只有神灵可以击溃,江承函之前被监察之力控制,又被前任祭司自作主张坑了一把,兜兜转转,才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它停了停,自以为要捡点好话说,于是扬了扬轴面:“——好了,现在三界危机消除,后顾无忧,你们得救了。”

“这是好事。”

话才说完,就直接被宋玢面无表情地整个卷了回去。

楚明姣浑然不理那句“好事”,她揪住话柄:“什么叫被监察之力控制?我之前问天青画,它说没有什么可以压制神灵。”

不论是五世家浩如烟海的书册孤本,还是活了无数年的神物,祖物,它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说神灵拥有着最高的权限,没有什么能控制左右。

他做的事,一定是自己想做的事。

天青画想想自己昔日撂下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觉得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下:“一般来说,没有意外的话,确实是如此。”

楚明姣眼珠缓慢转了转,她不蠢,当端倪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能抽丝剥茧往回溯源出真相,可她现在静不下心来,她看着宋玢,语气听起来冷静得不行:“别藏着掖着了,现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那个不一般。”

宋玢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轻轻出了一口气,因为情绪波动大,声音反而轻了:“明姣,当年楚南浔填潭,你喝得烂醉如泥,抓着我们的手臂问,怎么不是你呢。”

对啊。

怎么不选你呢。

楚明姣蓦的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动了动唇,眼前炸开一蓬又一蓬骤烈的焰火,这焰火炸得她屏着呼吸,连着往后踉跄了两三步。

她第一时间往手指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到,灵戒被她安排好分给身边人了。

突然想到什么,指腹落在眉心上,碾了碾,一个绚烂的金色蝶印缓缓现出身形。

察觉到她的心绪,蝶印化为圣蝶,振翅停落在她指尖,托曳出灿烂的深金色流光。

它对她很是亲近,一如既往的亲近。

宋玢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见此情状,率先一口气将话提前说了:“当日,我们查到,神灵与我们不同,他有本体,你为掩护流霜箭矢的事,说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神灵确实有本体之躯。”

宋玢指了指她指尖凝出的圣蝶,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江承函一半的本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将其中的原委都仔细说了一遍。

“……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想做的事,我们也同样会去做,所以一直以来,都想着忍一忍,他和监察之力那一战可免。直到,他看见本命剑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四下俱静,只能听见一片疾缓不一的呼吸声。

宋玢以为楚明姣会哭,嚎啕大哭,却见她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片,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眼尾倒确实是红了,但像是竭力控制住了,愣是没叫眼泪落下来。

楚明姣被圣蝶停过的那根手指都麻了,她来不及震惊,悲伤与手足无措地流眼泪,在所有人都沉寂不语,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发展的时候,她最先出声:“你的意思是,在神诞月到来前的这一大段时间,他只是陷入沉眠了,并不是死亡。”

宋玢摁了摁眉心:“对,他是这么说的。”

“距离神诞日,还有多少天?”

“二十四天。”

楚明姣点点头,又看向天青画,声线有一瞬没有控制好,出现了颤意:“天青画能将我们都传出来,也有办法再将人传进去吧?既然其他人对深潭没有作用,那让我进去,我一个人进去,行吗?”

宋玢眉头皱成“川”字,他不是个心硬的人,但这一刻,却只能不顾“人之常情”,态度强硬地摇头。

他抓着楚明姣的肩头,低声说:“明姣,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但你冷静下来,你听我说。江承函做这一切,是为苍生,也为你,他不想你死,从始至终,都要你好好的活着。”

“你现在进去,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没有意义了。”

这时候,四十八仙门的人闻风而来,他们不明内里,只知道现在大概是要和深潭决战了,周沅和白凛两人为首,带着一群白头发白胡须的老者赶过来,急匆匆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四十八仙门先来了一批化月境修士,后面还有一批,都是可以参战的。”

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楚明姣站在原地,跟没有听到一样。

苏辰伸手将这群人拦下,带到一边去安排了。

天青画被楚明姣看得也有点不是滋味,沉寂一会,还是开口,略不自然地说:“小姑娘,你也别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我没法给你开这道门。传送大域一旦开启,除却三界信仰与神灵,无法进出,你现在虽然拥有圣蝶,算半个神灵,但没有神灵该有的战斗力,传送阵不会认你。”

“进去了,也只会让他分心,平添牺牲。你拥有圣蝶,天资又如此出众,之后还有无尽的岁月,大好的前程,何必呢。”

诚然,天青画说的,都是大实话。

楚明姣的神色平静下来。

她就站在宋玢跟前,煞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眼角通红,但除此之外,竟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安静得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我要重修本命剑。”她做出决定,说:“就在这二十四天里。”

楚明姣不顾宋玢愕然的神色,转身看向楚南浔,抬眼看他,道:“哥哥,我若是失败了,家里的事,还有父亲,都麻烦你照看。”

楚南浔难得的懵住了,头脑陷入混乱中。

他以为自己是卷入此事最深的一个,可方才宋玢那一连串的话,那么多事,每一样都超乎他的认知,他在脑海中理了一段时间,才算真正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作为一个外人,乍然得知此事,心中都掀起了惊天骇浪,更遑论局中人。

她该有多难过,自责与绝望啊。

楚南浔认真打量自己的妹妹,半晌,哑声道:“明姣……”

“哥哥。”楚明姣没哭,只是哽声说:“二十五年前,江承函为我舍弃了寒霜箭矢,十七年前,他将圣蝶作为礼物给了我。他现在一无所有。”

“现在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走到他身边去。”

这种时候,问她本命剑碎裂的事为什么不和家人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楚南浔低眸,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弯弯的眉,圆圆的眼,挺翘的鼻脊,好像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在脑海中,最后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喉结滚动着,艰难出声:“哥哥从前和你说过,你从小很有主见,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论何时何地都怀有一颗赤诚之心,这是好事。”

“哥哥不拦你。”

“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凡界与山海界这边,我们也会请天青画出面,将真相公之于众,大量的信仰之力,或可帮助到你们。”

楚明姣踮起脚拥抱了他。

她说话时,苏韫玉就站在一边。

他的眼神十分复杂,自打意识到自己喜欢楚明姣,他认得干脆,说实话,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拿不出手。可此时此刻,即便心比天高,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喜欢比起另一个人,确实逊色。

扪心自问。

他做不到这样。

楚明姣能被人这样对待,他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拉了下楚明姣的手腕,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挑了下眉,轻声说:“都说本命剑重修,艰难重重,可我相信,我认识的楚明姣,就是样样都能冲在别人前面,次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就是在刚才,他才知道,原来能叫他灵识留存的流霜玉,也是江承函特意安排好的。

苏韫玉释然扯了扯嘴角,在心里说,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敢抱有某种隐晦的心思,那真就是禽兽不如了。从小到大的教养和素质,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去吧。二十四天后,我们等你们出来。”

宋玢也没有拦,反而是天青画瞪直了眼睛,在他身边乱蹿,大惊小怪地叫:“想在二十四天内修成本命剑,这不可能,你也不拦一拦?”

“那也要我能拦得住啊。”他看着楚明姣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瞳仁里闪出一种希望的光泽,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天青画的轴边,说:“你瞅瞅她这样,我能拦住吗?”

宋玢露出这几天第一个笑,他点了点楚明姣,说:“你别看她现在落魄了,狼狈了,十三年前,这姑娘可莽得很,天下之大,凶险数不胜数,就没有她和本命剑不敢闯的地方。”

“你瞧着,这次,我赌个奇迹出现。”

但很快,宋玢的笑就继续不下去了。

谁都知道本命剑冲重修很难,但对这个难没有具体的概念,毕竟,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直到楚明姣正式踏上那条路。

在凡界,楚明姣没法再花时间找个合适的密室,她就地找了块小山丘,就踏上了重修的路。

楚南浔等人为她在四周联手建了道结界,让里面动静与外面完全隔绝,同时将无数道偷窥的视线挡在结界外。

谁也不曾想到,本命剑重修,没有弄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剑阵,也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小世界,而是一根由下而上,悬悬挂在天边的阶梯,阶梯由巨大的青石铺成,一道只够走一人,晾在天地间,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渺然。

楚明姣睫毛向上颤动,一眼看到云层尽头,半晌,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眼神,上了第一道楼阶。

她是剑修,剑却在心中,是以现下孑然一身,满袖长风。

上去的那一刹,如遭重击。

她却从来没有如此渴盼过一场疼痛的到来。

所谓重修,也是重铸的过程,意味着在这数千层台阶之中,楚明姣过往为修本命剑经历的所有苦难,伤痛,全部都要重来一次。

楚明姣忍着痛,面不改色,一连上了五道阶梯。

脚步停在第六道。

随着一声清亮的剑吟,剑意自虚空中而来,以一种常人没有办法想象的角度猛切在她左臂。她捂着伤口,鲜血汩汩从指缝间流下来,这一剑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斩下来,只剩后面一层皮肉吊着,情状分外可怖。

楚明姣闷闷哼了一声, 大概知道这天阶的规则了。

昔日受过的伤, 小伤只痛在身上,若是大伤,便会还原回来,从前怎么伤的,现在也要挨一道,这叫铸剑。

她眯了下眼,细想自己从前受过多少次伤,但哪里记得清楚。光是生命垂危的,就有不下五次,那五次,纵使用遍了上好的药,她也隔了半月有余才悠悠转醒,更别提养伤花的时间。

而这还只是身体上要遭受的重创,本命剑剑心出问题,其症状根结在心中,想要逆境而上,需要将心中脓疮一一剔除,刮骨疗伤。

难怪说本命剑想重铸,少则数月,多则三年五载。

想在二十四日之内重修成功,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切实际。

可她偏要上一遭。

楚明姣捂着伤口,眼仁乌黑,没管淋漓而下的血和断折的伤势,就这样带着深可见骨的伤又连着上了七八层楼阶,随着伤势一道道叠加,渐渐走得吃力,额心细汗从脸颊上滑落,悬在下巴上,或是直接砸在青石阶梯上。

她要节约时间,自然不能伤一处就治一处,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稍微停下来,坐在阶梯上,吞糖豆似的咽下一颗颗丹药。

等恢复一点了,就继续往前走。

风雨不能阻她,滔天卷浪般的疼痛不能阻她,这所谓既定的命运也不能阻她。

当近乎一生的疼痛与伤势都集中在短短半个月内,再坚韧的心性都会被逼疯,楚明姣再能忍,再能喊疼,也是个正常人。

实在是受不住的时候,她曾数次在阶梯上坐下,坐下时,双臂露在外面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不看云头,也不看下面,只是环着膝头枯坐,阖上眼想,二十五年前,江承函散去一身箭气时,十七年前,他自毁身躯时,以及这十三年,为了救楚南浔而承受那荒谬至极的惩罚时,他多疼。

他无处喊疼时,是不是也只能像她现在这样,蜷着身体抱一抱自己。

每次想到这个,她就尚能在一片疼痛的泥沼中拨出一丝清明,继续向前走。

她走得确实很快。

昼夜不分,浑然不顾身体,把自己当傀儡人用,能不快吗。

不过短短二十日,楚明姣就已经快要走到顶,眼前只留了寥寥五六道阶梯,希望二字几乎就摆在那阶梯尽头,像一块悬在饥饿至极的人面前招人的肉。

楚明姣在走这最后几道时,好好休息了半日,等觉得自己状态好了,才一鼓作气登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前面几道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重罚,她一阶顺着一阶,脚步落得快而流畅,直到最后一步时,脚步落下去,就仿佛踩进了云端,整个人失陷掉落。

云端里不是仙境,而是一条白骨路。

楚明姣早知道最后的关卡不会如此简单,这二十二天,她身体上的折磨已经受尽了,可心结之症的诘问迟迟不到,现在看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这一步若能踏出,本命剑重铸,若不能,白骨堆里多添一具罢了。

这路静悄悄,别提人影了,连风都没声息,沿途两边竹林,叶片如翡,却不见招动,没有活力,就成了死气沉沉的摆件。

这种空芜的寂静中,突然出现一道声音,这声音细细的,雌雄不辨,显得阴柔,每一个字都像是贴在楚明姣的耳边吐出来的,叹息似的:“你心结当真能解了吗?”

眼前那条原本清晰的路随着它的问话变得烟气缭绕。

楚明姣自然而然停下脚步,怕前路不明,一脚踏空,前功尽弃,于是留下来听这不知出处的东西将话说完。

那声音像极了看热闹的蛊惑:“这一次,你与他是机缘巧合,心念一致,可这事若是再发生一回,你与他对峙到无可调和的地步,你能毫不迟疑拔剑杀了他吗?”

楚明姣顿了下。

“这不就是你的心魔吗?”它溢出一点明显的笑音:“若是下不了这个决定,你今日来走这一遭,又是为什么呢?人生在世,世事难测,你执掌本命剑,往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你想叫本命剑又碎一回?”

这话出口,不知为什么,像一柄小锤子,重重将楚明姣脊背砸得弯下来,整个人被迫跌坐在地面上。

以一种反省的虔诚姿态。

那声音的主人又笑,声音像是在透过一层薄薄的蛋壳,逗弄里面的小雏鸟:“你第一次拿起本命剑,剑灵问你为何执剑,你说的是什么,可还记得?”

“你说,护己心坦荡,护亲友平安,护故土无恙。”

“执剑之路,总要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

楚明姣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那人以为她被戳中心事,摆摆袖子,十分宽容地道:“回去吧小姑娘,天资不易,等能下决心了再来——”它话只说了半截,便戛然而止。

楚明姣盯着那千斤重的压力,一点点站直了身体。

不知道是因为这二十几日的无数次断骨重生,片刻不歇,还是因为这重力的压迫,她撩撩眼皮看人时,天生美丽的眼睛里火烧火燎,遍布血丝。

她很瘦,瘦得昔日合身的衣裳都变得宽大,很难想象,这样纤细的身躯里,在踏过天阶之后,仍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你错了。”她并不着急,语气很是轻缓,似乎这道诘问给得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但这世间之事大多又总是如此,看不破的时候千回百转,寸寸绕肠,看破了,只觉得是个简单的坎,抬开腿一迈,不费什么力就过去了。

“叫我耿耿于怀,辗转犹豫的,从来不是要不要杀江承函,我只是遗憾,觉得难过,好像当年雪地里长身素衣的神嗣殿下,那个与我朝夕相处,与我相守多年的道侣变了,他面无全非,判若两人。”

这世间最遗憾的,莫过于亲眼看见白雪烂进污泥中。

“这十三年,让我离他更近一步,也离自己更近一步了。”楚明姣抬步往前走,全然不将云雾缭绕的白骨路放在眼里,“我很开心,这一路走来,原来我们从未失散过。”

“经此一事, 我确信, 我们不会再有生死相对的时候,我永远不需要纠结要不要拔剑当他的敌人。”

她缓声补充:“还有,在杀不杀他这件事上,我从未犹豫,从未动摇。”

说完,一步踏出。

楚明姣又从云端,跨上了天阶的青石楼阶,就在她清醒的一瞬,整座天梯应声而断。

她急忙查看本命剑的情况,但这次不需要她特意潜入灵识中去观察,只见小小的一柄剑出现在眼前,流光四溢,寒芒毕露,吹可断发,剑身如镜面,纤毫毕现地照出人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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