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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启明制造厂

五几年的吧。

陈子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马强强不像一般工人,他们接触了那么多次……宗怀棠摸他眼睛,指腹摁着掠过他眼角:“你找不找,不找就走。”

“我总要平静一下。”陈子轻长长地叹了两口气,他在屋里翻了翻,并没有什么发现。

宗怀棠倚着门,手上拿着最后一根麻花,冲一处指了指:“那里找了?”

陈子轻顺着宗怀棠指的方向看是床底,他蹲过去掀床单,手碰到就缩回来:“你别站门口啊,你进来,站我边上。"

“事多。”宗怀棠瘸着腿走进去,停在他旁边。

下一秒,腿上就多了一只手,整个抱住。

陈子轻一手抱着宗怀棠的腿,一手掀床单,他把头往床底深。

在他看清床底的东西之前,他脑中第一想到的是,会看到马强强的尸体,鬼脸之类。但是没有。

陈子轻把几个纸盒搬出来,拍拍,挨个打开查看,他最后在一本诗词里找到了一封被拆开的信件。

就在这时,老太太向他寻求帮助。

“强强他同事,来搭把手——”

"好!"陈子轻没多想就把信收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信里很可能有重要的信息。

陈子轻去隔壁的时候,老太太跟床上的大爷介绍他。

"老马,你看那是谁。"老太太拿着毛巾给大爷擦脸,”那是强强生前在化工厂里上班的同事,年轻吧,我活到这岁数可算是开了眼了,这得是吃了话本里讲的那啥才行,唐什么,对对,唐僧肉!"

“强强他同事,我得回家一趟,你在这帮我看着点。”老太太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的盆里,碎碎叨叨地出去了。

陈子轻靠近床。

大爷浑浊泛黄的眼睛睁开点,而后慢慢睁大,他瞪着陈子轻,喉咙里的呼吸如同破风箱。

陈子轻心想,马强强他爹认出了我。

认出来也正常,这副身体的相貌停在死的时候,没变过。大爷的喘气声越来越有劲,仿佛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来。即便

能通过他没变的年纪和相貌知道,他是个鬼。

虽然他不是。

但跟借尸还魂相比,还是鬼魂更符合人的认知观。

“叔叔。”陈子轻礼貌地打招呼,用只有大爷能听见的音量说,"对不住,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大爷干瘪的嘴很微弱地动了一下,又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很想说出来。

陈子轻的心跳快了些,他弯了弯腰:"叔叔,您说。"大爷是说不了的,他颤巍巍地抬起皮包骨的手。

陈子轻以为他要握自己的手,就离得更近,耳朵上突然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痛。马强强他爹咬住陈子轻的耳朵,用尽了自己这条残破生命里的所有力气。陈子轻痛得脸白了,冷汗也下来了,可他没有挣脱,他忍着痛挨着这一遭。

是宗怀棠阔步进来,卸掉了大爷的下巴。

下手太快,毫不留情。

陈子轻根本都来不及阻止,他惊慌地拍打宗怀棠的手臂:"快给接上去,快啊!"

宗怀棠眼底冷冰冰的:"不接。"

陈子轻看大爷要不行了,他急道:“宗怀棠,你不接,我就不跟你谈了!”

宗怀棠面色吓人:"你说什么?"

“我就是想你给马强强他爹把下巴接上。”陈子轻看不得老人口水横流,尤其是马强强他爹。接着又饱含撒娇意味地说了一句:“快点啊,我耳朵疼死了,一直在流血呢。”

宗怀棠这次渐渐缓了脸色,他捏住大爷耷拉的下巴,调好位置,一用力。

咔嚓。

接回去了。

陈子轻放松下来,他是向宁,马强强的爹这么对他,问题很明显了。

送老鸡汤时是真的感激感恩,要儿子把组长当榜样,好好像组长学习,后来估计是无意间知道了儿子在组长手下受过多少训吃过多少罪,没有自尊可言,就怪上了。

恐怕不止是怪,是恨。

恨向宁。

有只手捂住陈子轻受伤的耳朵,他顺势往宗怀棠身边靠了靠,靠进对方散发出的那片戾气里。马强强应该也是恨向宁的,没有杀他,想来是通过他的各种言行举止,判

定他不是原主了。陈子轻在心里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他忘了个事。

马强强是把自己当活人的。

那马强强就是一个连蚂蚁都要轻轻捏的活人,哪里敢杀人。

陈子轻看着床上的老人,咬他耳朵那一下让老人用光了精力,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昏睡过去,他轻声说:"对不起。"

大爷瘫软死灰的精气神又起了一点点波动。

人可以被执念撑起碎烂的骨肉。

爱,恨,求而不得,期盼……什么都行,只要形成了执念。

陈子轻重复了一次,就当是替原主说的。他调整调整心绪,喊宗怀棠离开。马强强不出现,他们留在这也没用。

两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刚好从院子外面进来:“咋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饭?”"还有事。"

陈子轻温声说,"大娘,这些年一直是您照顾马强强他爹啊,辛苦您了。"

"不止我,大家轮流的。"老太太捡起没编好的竹筐,“强强出事后,厂里不是给了补贴嘛,第一次只给了点,后来又给了一次。"

“那补贴啊,让我家娃有了学费,村里不少人也受了照顾,这不,拉扯着他呢,能多拉扯一天就多拉扯一天……"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骑着自行车,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宗怀棠用帕子给他扎了个蝴蝶结,他迎着暖风问:“你怎么都不说说自己的想法。”

宗怀棠坐在后面,单手搂着他的腰,长腿屈着:“那种突发情况,我能说什么。况且你情绪起伏那么大,我不得盯好你。"

妈得,盯了都出岔子。

要是不盯着,耳朵都能被咬掉。

陈子轻感受到身后人的怒气,他赶紧拍拍腰上的手:“我想你帮我分析分析。”宗怀棠懒洋洋道:"鬼魂有活人的特征。"陈子轻等了等:“没了?”

宗怀棠前倾上半身,额前发丝随风飘着,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了蹭他的后脖子:“那你还想听什么?别的你自己不就能想。"

陈子轻骑正在拐弯,他有点走神,车子快擦到巷子里的墙壁,宗怀棠把圈着他腰的手伸到前面,握住不

断摇摆的车龙头,小臂肌肉一绷。

往墙上倒的自行车被捞住,稳了下来。

“向宁,你骑个车都能骑到墙上……”宗怀棠瞥到他苍白的脸,深呼吸压下翻滚的情绪,"好好骑。"

陈子轻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你摸摸。"

宗怀棠:"……"

真够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又腻歪上了。陈子轻翻出手心看看:"全是汗。"

宗怀棠冷声:“你想说什么,骑车扭成麻花是因为手上汗多,握不住车龙头?”陈子轻垂着脑袋不吭声。

宗怀棠拍他手心:“手还伸着干什么,讨打啊,帕子在你耳朵上扎着,我口袋里没带纸,还能怎么给你擦?"

"没让你……"

陈子轻话没说完,宗怀棠就将塞在裤腰里的白衬衣下摆抄出来,带着皮带扎过的痕迹包住他的手,很不认真地擦了几下。

"行了,没汗了。"

宗怀棠不把下摆塞回去了,就那么随意地垂下来,他两手捉住陈子轻的腰,把人转回去,对着前面巷口:"再骑不好车就没借口了,向师傅。"

“我哪有找借口。”陈子轻继续骑车。

“现在是82年。"他嘀咕,"鬼魂不是都停在原地吗,怎么也能往前走。”

巷子里只有他们。宗怀棠拢着他,阖下眼帘有点疲乏:“都?这是根据什么定的?”陈子轻含糊:"听说的。"

宗怀棠一语道破关键:"没见过鬼魂的人说的。"

陈子轻撇嘴,也是。

死了的人具体会怎样,要去哪,能不能去哪,是不是以某种形式存在,这些活着的人哪里会知道。

陈子轻出了巷子,朝着制造厂的方向骑:“宗怀棠,我们集体见鬼了,你不怕吗?”

宗怀棠要睡着了,嗓音泛着点浑意:"你看马强强那样,哪里值得怕的?"

陈子轻默了默:"我跟他相处得最多,我每天写诗基本都让他陪着。"

宗怀棠说:“以后叫我。”

“嗯……”陈子轻耳朵上的帕子被扯了一下,他“嘶”了声,"别碰啊。"宗怀棠没好气:"这会知道疼了,咬你的时候你不知道躲?"

"不提了不提了。"

陈子轻卖力地蹬者自行车,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他在风里梳理信息,纵火这个线索没法延续,这个背景是为了他的任务转的。

任务是找拉断电线的人,故障起火跟纵火是不同的性质。因此纵火必定是当时乱传出来的。真实情况还是跟拉电线有关,不可能脱离任务本身。

陈子轻的两条腿蹬得发酸,脸上的热红蔓延到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直把厕所外那个马强强当成是鬼变的,厕所里的才是马强强。

现在知道马强强是死的,那鬼变人就不成立了。

鬼更不可能变成鬼,没意义啊。

陈子轻无声地说:"所以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呢?"

行驶的自行车出现咔咔声,他大力踩脚踏板,还是没有踩起来。"别踩了,链条断了。"后头的宗怀棠用脚撑地,"下来吧,向师傅。"

自行车撑在路旁。

宗怀棠让陈子轻到一边站着去,让他别挡风口。

陈子轻走到不远处,一屁股坐地上,在宗怀棠的角度,鬼魂马强强从五几年来到这个年代,进第一车间成了他的组员,做了他的小跟班。

宗怀棠不知道他也是那么走过来的。

陈子轻发现脖子一侧有点血迹,肩上也有几滴,他用手蹭蹭,瞥见一个小孩在挖蚯蚓。

挖出来一条绿的,小孩捂着鼻子嫌它臭,一铁铲下去,蚯蚓断成两截,一截往这边扭,一截往那边扭。

"挂上去了。"

宗怀棠的声音切断了陈子轻落在蚯蚓身上的注意力,他起身回到车边。"你能骑吗?"宗怀棠满手都是黑油,他在草上擦擦,擦成了黑花,"不能就换我。"

"能骑能骑,你坐着就好了。"

陈子轻一跨上自行车,腰上就多了一双手臂,修长结实,体

温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朝着他冰凉的皮肉里钻。他挺着背向后仰仰,脱口而出:“宗怀棠,你把我抱紧点。”

宗怀棠差点从后座掉下去。

"大街上的。"他耳根子发烫,"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两人就紧不紧这件事争执了起来。

"反正你抱都抱了,紧点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码事?我松着点是同志情分,我一紧那像什么话。""能像什么话,不就是深一些的同志情分。""死活都要我抱紧你就是了?怎么这么爱现。"

向师傅跟宗技术一路上没争出个胜负。

回到厂里,宗怀棠交代了陈子轻几句,拉着他躲在草丛里打了一会啵,径自从另一条路去了办公楼。

走远了又折回来一半:“我先当回宗技术,带你去医院处理耳朵上的伤。”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你的。”陈子轻骑着车丢下了难得温柔体贴的宗技术,晚上肯定要被他捏着鼻子数落,到了晚上再说。

陈子轻沿着公路骑,马强强不在那个家里,他去哪了,还会不会出现呢。

骑累了,陈子轻把自行车丢在草地上,他躺下来,消耗大量体力让他头脑清明,手脚有点抽抽。

躺了片刻,陈子轻在日光下昏昏入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叫:“组长,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他没睁眼:"去小马家走了走。"

"啊?小马来上班了啊。"

陈子轻“腾”地站起来:"在哪?"

"车间啊。"工人冲撒腿就跑的陈子轻喊,"组长,你的自行车不要啦?"陈子轻掉头拿自行车,以现在能用到的最快速度赶去厂房。

“哥!”

后面响起含着笑意的叫喊,陈子轻整个背部的汗都凉了下来,他做了做表情管理,回头看去。

马强强站在厂房外的老树下,手里拎着一个桶,他激动地跑到陈子轻跟前:“我爹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能活几十年!"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确实,二十多年后还有气。

他从上到下一寸寸地看着马强强,有微热的呼吸向他喷来,这么个活人,怎么会是死的呢。马强强眨眼:"哥?"

"诶。"陈子轻下意识回应,"你跟我到天台上去。"陈子轻摸着兜里忘了打开的信,眼神示意马强强跟上自己。

他们去了天台,那儿有几把刷过新漆的椅子,漆已经干了,他们把椅子搬到角落,面对面坐着。陈子轻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摊牌,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

"小马,你之前每天带的伙食,是谁烧的啊?"

马强强说:“我妈。”

哥你想吃红烧肉啦?”他小心地说,"那要等段时间,我妈得照看我爹……""不是,没想,我就问问。"

陈子轻立即解释,他回想客厅的两张遗照,那对母子。

此时此刻,马强强还在说妈妈烧的红烧肉多么多么好吃,吸溜口水。

陈子轻想,马强强果然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回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家,有妈妈的家。马强强惊呼:"哥,你耳朵上怎么扎了块帕子,还有血啊?"

“哦,耳朵让人咬了。”陈子轻见马强强眼睛瞪得比平时更圆,呆呆傻傻的样子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他一下被堵住喉咙,不知道从何说起。

下面突然嘈杂起来。

"不好了,李科长要把马同志开除了!""真的假的啊,好生生的就把人开除?"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亲耳听到的!马同志上次又是迟到又是骂李科长不像人,这次旷工三天!事情大了,他组长人呢,赶快去李科长那儿啊!实在不行就求,怎么也不能丢了岗位啊!"

"我这就去第一车间——"

陈子轻刚要说话,马强强就垂着头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很大声地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

"小马,你先……小马你别跑,等我一下,小马?!"

陈子轻心

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正准备去阻拦,身子起来一半时,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双脚。那一霎那间,陈子轻起身的动作僵死了,他偷偷看向对面。

空荡荡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是刚才跑下去了的马强强。

穿的还是工作服,却明显不是这个时期的款式,圆乎乎的脸灰白,瞳孔睁大,表情神态令他陌

生。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另一个马强强发出同样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陈子轻的脑中突然闪过那两截蚯蚓,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抖着腿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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