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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40 谈何心悦

谢邙一件一件脱下宽大长袍,潜蛟烛快要烧尽了,微弱摇晃的火光中,隐约浮动着内衫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筋骨结实的身形。

解去衣带,敞开衣襟,浑身肌肉线条完美流畅,连腹前横疤都模糊了形态。

当最后一件内衫落地,潜蛟烛点烛泪也燃尽了,洞中骤然陷入黑暗,微弱的天光透过雨幕斜勒出谢邙的右臂轮廓。

他曲着手臂,正拿出一件新衣,就在这一刻,新衣忽然一飘。

谢邙整个再次被孟沉霜扑倒在地。

石面冰凉,可孟沉霜却浑身滚烫,埋头在谢邙凉意颈间轻蹭。

冰火两重天夹击着谢邙。

他顿了顿,环臂将孟沉霜抱紧怀中,宽阔粗粝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拍着孟沉霜骨骼明显的后背。

洞外大雨磅礴如瀑,模糊了整个天地。

“谢南澶……”孟沉霜在他颈边轻叹。

谢邙轻抚着他的后背:“嗯。”

死亡,寻觅,追杀,骗局,此间种种混乱七十余年来从未止歇。

可直到这一场暴雨落下,他才隐约感觉到,孟沉霜的归来似乎使危险的累卵终于来到再也无法稳稳伫立的局面。

静候在隔绝一切的暴雨之外的,将会是某种更加诡谲难辨的未来。

不过,至少在这一刻,在雨幕隔绝出的狭窄世界之内,只有他们二人耳鬓紧贴。

-

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俯身扑下,血腥气在潮湿中蔓延开来。

微弱的火光从某处边界而来,薄薄的光亮渗入水牢,随着脚步声临近,铁牢栏杆在墙面上落下走马观花的倒影。

暗影与火光勾勒出囚犯的身影,锁骨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黑沉沉的水潭中。

嶙峋双臂被锁链吊起,手腕脱臼许久,扭出诡异的下垂形状,仿佛是被折断翅膀束缚起来的巨鸟。

直到裴汶端着油灯停下脚步,他仍一动未动。

火光映亮地上代表辑案台的白玉三山纹,裴汶站在高台上向下俯视,黑水中,囚犯埋着头,水草般的乱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真切。

少顷,裴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弯下腰放在高台边缘,又往前推了点。

摇晃的火光把这个半拳大的小东西照亮——是一只纸折的橙红色小狐狸。

裴汶重新直起身,缓缓开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

来了。

轻微的波痕随着囚犯的呼吸荡开。

裴汶继续道:“挺不好找的,你真不看一眼?别南枝一直很警惕,直到这几天受了伤,歇在顾元鹤招月宫时,把这只纸狐狸放在床头,我才终于设法偷来。

“你们这么重视这张纸片,你说,他醒来发现纸狐狸不见了,会不会哭鼻子?”

黑水中人抬起头,声音嘶哑:“他受伤了?”

“是。”裴汶说着,忽然笑出一声,又往前走近几步,“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会受伤?别天尊。”

铁锁撞响,叮呤哐啷。

别羡鱼拖着满身沉疴向前,满牢沉重铁索又将他拉了回去,逼出一声痛苦的低喘。

“我猜,这是想知道的意思。”裴汶靠着铁栏杆蹲下来,衣袍金银线浸入地面积水,油灯将小纸狐狸照得更亮了,“他去刺杀孟沉霜了。”

别羡鱼浑噩的双眼猛然睁大,黑水泛起重重波澜,水面被荡开一层,露出他左胸深深血洞。

心头血不断从中流出,而后被纳入一只小巧玉葫芦,水波回返浸透,使鲜血永无凝固之时。

“你没听错,孟沉霜回来了。”裴汶看着别羡鱼被关押七十二年,日日夜夜被取心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颓废凄苦模样,眯了眯眼,“别天尊,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算作我的诚意,现在,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为什么相信孟沉霜一定会死而复返?”

别羡鱼退回原位,双臂紧绷到发颤,刺骨寒意一阵一阵往伤口中扎,在苦寒折磨之中,他再度恢复沉默。

良久,久到好脾气如裴汶都要耗尽耐心,别羡鱼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难道会信你一个裴家人吗?”

裴汶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紧紧瞪视着凄惨嶙峋的别羡鱼,后者呼吸滞涩疼痛,却始终沉默如井。

裴汶砰地一掌拍在栏杆上,高台震颤,他起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火光消逝,水牢再一次回归寂寂黑暗,几十年如一日。

血腥的气息在水中散开,别羡鱼猜是又集满了一葫芦九尾狐心头血,裴汶便将吸纳血滴的玉葫芦取走,从伤口涌出的血便散开在寒水中。

可下一刻,一个略有些发硬的尖角撞上别羡鱼心口伤痕。

他低头,看见水中飘着一只橙红色小纸狐狸。

灵笺纸折的小狐狸不会被沾湿,它仰起脸看向别羡鱼,模拟狐狸鼻子的尖角沾上了红梅般的血色。

曾经宽阔坚实的脊背早已被消磨得枯瘦,却于此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狐狸在水波中飘荡,一滴泪掉落在它脸上,而后又没入满池血水。

裴汶离开辑案台地下水牢后,刚刚走入大殿,一众执吏又抱着各种卷轴简牍为了上来,要掌事批阅。

裴汶挥手让他们等着,自己转身向奉霄殿去。

一路上,又路过招月宫,只见那方不断传来法术亮光,一群灵官手忙脚乱地逃

跑,裴汶抓住一人问:“那边怎么了?”

“是别小医君,他说自己有东西找不见了,正要把整个招月宫翻过来!”

远远的,裴汶就听见别南枝委屈的哭喊:“我的纸狐狸不见了,快帮我找找,我只有那一只纸狐狸。”

有人劝道:“是什么样的纸狐狸?别道友,我们再去找人给你做一只。”

“不要,不要,我只有那一只小狐狸,那是我的小狐狸,三百年前就丢过一回,好不容易要来第二只,怎么现在又丢了……呜呜呜。”

“该找谁要?别道友,你不好意思开口,我们去要也可以。”

“呜呜呜嘤嘤嘤……”别南枝直接哭得变回了原型,小红狐狸满地打滚拍尾巴。

不过这可怜巴巴的哭声没让裴汶心里升起半点负罪感,只是停下脚步,用扇柄拍着手心寻思。

别羡鱼告诉他,这纸狐狸是孟沉霜当年折来送别南枝玩的,但裴汶怎么记得别羡鱼说还说,三百年前,孟沉霜给了他一只,又给了别南枝一只。

但听别南枝这语气,当年那两只都给了他,没有别羡鱼的份。

那别羡鱼这是……三百年前就开始摸走弟弟的纸狐狸,所以三百年后让裴汶再去偷纸狐狸时,才说得这么熟练?

裴汶不由啧啧称奇,他一直把别羡鱼当忠厚长者,可早该料到,狐狸还是老的辣。

惹哭别南枝的罪魁祸首趁乱走了,带着集满的心头血去到奉霄殿,想要拜见代首尊裴从雪,奉上玉葫芦,却扑了个空。

殿里只有裴新竹在陪裴从月玩簪花游戏。

裴汶跨槛入殿,问:“雪首尊不在?他亲自去抓魔燃犀了?”

裴新竹手中剪刀剪掉一截过长的芍药花枝,往裴从月往头上比划,不回头地答道:“没有,大人有别的事去忙。”

“哦。”代首尊不在,裴汶便自顾自地在殿中找了个空位坐下,放下盛血的玉葫芦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那魔燃犀怎么办?与天魔的盟约又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魔燃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位天魔大将,又掳走天上都讯狱督领,除非他甘心藏头露尾一辈子,否则总免不了再一场恶战。”

“此前八百里寒山一战,天上都已折损良多。”裴汶提醒道,“眼下右将军白如之又伤了……”

裴新竹瞥了他一眼:“你想试探大人的意思?”

裴汶笑了笑:“这不叫试探,只是提前了解些,免得行差踏错。”

裴新竹:“大人的意思是,他想要的东西,没在别的地方找到,或许是在魔燃犀身上。”

-

风雨如晦,林海如怒。

硕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寒风刮过人脸,道道生疼。

莫惊春原本漫无目的地御剑飞行,然而他虽然可以使忘尘听命,但驾驭这把神兵耗费灵力巨大,他很快就支撑不住,落进一座茫茫大山。

莫惊春挥手让忘尘剑自己返回主人身边,以免孟朝莱通过

剑意找到自己的所在。

山中暴雨倾盆,他在岭间徘徊,无处可去,只能把自己塞进一株枯死老树的树洞里,暂且避雨。

树洞里还有三只雏鸟,羽毛都没长齐,正叽叽喳喳嗷嗷待哺,可雨势这样的大,它们的父母怕是赶不回来了。

莫惊春浑身湿透,埋头抱着双膝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哭得喘不上气。

他身上有许许多多气刃、树枝留下的割伤,正细细密密地渗出血。

疼痛让他感到委屈酸楚,可又控制不住地想到孟朝莱。

他把孟朝莱从万丈高空中一把推了下去,合体期修士摔不死,但还是会身负重伤,更何况孟朝莱的经脉还被他施针困锁……

可他难道做错了吗?他把真心交付给孟朝莱,倾尽毕生所能为孟朝莱疗疾,孟朝莱却把一切都瞒着他。

母亲之死、治病之药、杀人之凶……朝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惊春咬紧了唇,齿间渗进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朝莱明明对他很好,无论他想要什么,孟朝莱都会倾尽所能找来,无论他想要去哪,孟朝莱都会陪在他身旁……陪在他身旁?

莫惊春想到什么,忽然打了个冷战。

恐惧在爱恨间发疯似的生长蔓延,过往种种深情都一下子变得模糊可怖。

孟朝莱扣下了给他的药,不让他恢复视觉听力,每当他想要出行,孟朝莱都会在一旁看着他,莫惊春同人的一切交流都是通过孟朝莱或小柴胡的转述,就连春陵医谷时不时发来的飞笺,都是由孟朝莱在神魂中念给他听。

孟朝莱掌控着他所能得到的一切消息,限制着他所能踏足的全部土地,这七十二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活在谎言中。

澹水九章、长昆百里、四野八荒。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地于他,何处不是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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