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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9 章 359(二更)

“大司马回京了?”王允收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差点以为他听错了。

自乔琰去岁为了和曹操达成那个关于棉花的交易开始,她就再未曾回到长安城来。

今年年初的洛阳调兵,她也是直接从并州南下洛阳,并未往长安回返。

后有扬州之变,按照她和刘虞在奏表中所说,因事态紧急的缘故,她也没有这个先回返长安报信的时间,而是选择在稳住了曹操那头,造成她可能从虎牢关东进的假象后,便即刻朝着扬州而去。

王允本以为,按照接下来洛阳持续接收周遭难民的情形,她在从扬州回返后继续滞留洛阳,在旧日的大汉都城建立起属于她自己的小朝廷,才会是她的首选。

却没想到,她在虎牢关会见曹操的具体情况还没传入长安,先回来的居然是她本人。

若是她再不回朝述职,王允都得觉得,刘扬再如何是个扶不起的废柴,他都必须要尽快让其在长安城中掌握局势,对乔琰的跋扈之态做出声讨。

可她这忽然安分地还朝,又让王允无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或许会有这等感觉的并不只是王允,还有朝堂上的其他人。

阔别数月重新出现在朝堂上的乔琰,不知是否是因扬州徐州地界上的亲自参战,在神容气场间有了一番越发深重的压迫感。

这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渐长所带来的观感有变,又或者是因为自月初开始传入长安的消息又已在屡屡惊掉他们的下巴,可直到今日这位话题风浪中心的主人公才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在想象和现实的碰撞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可毋庸置疑的是,当她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她的存在感让在场的任何一人都不敢忽略。

更让人惊愕的,是她并不只是从洛阳回返了长安,还在刘虞这位天子出现的下一刻,便在这朝堂之上出列,当即跪地请罪。

“烨舒这是何意?”

别说这些朝臣吓了一跳,就连位置都还没坐热的刘虞也差点被惊了起来。

刘虞怎么都没想到,在将近时隔半年后重新见到乔琰,她会忽然来上这样的一出表现。

刘虞本已打定了主意,先对乔琰的逾权举动做出一番视而不见的姿态。

对于大汉立场上的他来说,这已是个很艰难的决断。

乔琰表现得越是在军政之上统领有度,在经济和文化上面面俱到,刘虞越是能感觉到一张隐形的巨网已经张开在长安朝廷的上空,随时会将他面前的这个朝堂给彻底包裹在内。

在这样的一张巨网威胁之下,被潼关、武关、散关等关卡牢牢困锁的长安,已越来越像是被乔琰把握在手的棋子。

无声的掠夺和有形的发展在长安地界上变成了他心中两股拉锯的势力,一度从乐平收到的卢植书信更是让刘虞感到坐立难安。

但无论是何种挣扎的情绪,刘虞自觉自己都不会判断出错——

乔琰的种种擅自决断的表现

,让她已绝不能算是一个纯臣。

即便,她还始终顶着为大汉收复失地的名号,也并不能改变这一点。

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条条批准乔琰提出的敕封请求,让整个朝堂机器因为天子的存在继续运转下去,以免让长安治下的各州民众重新回到原本水深火热的境地中。

然而在此刻,这个早已被他打上猎人标签的发号施令者,竟忽然像是个标准的臣子一般在朝堂上自行请罪。

也让刘虞无端地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或许是因为从扬州回返后几乎未有停歇的连轴转,加上从洛阳赶路回长安的急行军,在乔琰的脸上还透着几分疲惫之色,越发让这突如其来的请罪显得无比真诚。

刘虞下意识地就想要伸手出去扶人,却又陡然反应过来他所处的这个位置并不容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乔琰已在此时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数日前的虎牢关之会,曹孟德质疑我有效法淮阴侯意图称王之心。在他的指摘之词里,我于局势评判自行其是,发兵调将不告天子,居处洛阳收拢流民,纵无谋逆之心也有谋逆之实。臣连夜思量,忖度半年间举止,确有不妥之处,故而——特来向陛下请罪。”

乔琰这话一出,众臣顿时面面相觑。

在这一句“纵无谋逆之心也有谋逆之实”的话前,在场众人何止是不敢小声言说,甚至都像是一个个木桩一般被定格在了原地。

这话,也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吗?

长安的朝臣除却当年为保刘协安危而在董卓手下卧薪尝胆的几位,几乎都是在刘虞被乔琰从幽州接回来后才来到此地任职的,从能力、地位到资历都在乔琰之下,就算有对乔琰的一些举动怀有微词的,在没到王允、淳于嘉等人这般和她正面冲突地步的情况下,绝不会将其在她的面前直白说出来。

可谁也没料到,这个言论居然会从她本人的口中说出。

谋逆不是小事!

自己先一步承认的也不会是!

也就是皇甫嵩这位太尉和乔琰的交情不浅,又在这长安朝堂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才敢在此时出声喝止道:“烨舒!这话不是随便说的。”

刘虞也被乔琰这神来一笔给打懵了。

在她这话中的坦荡面前,他甚至要觉得,自己先前对她做出的揣测,简直是对她的不当指摘。

而她已抬手示意皇甫嵩且先不必开口,便顺着这自省之说接着说了下去。

“承蒙陛下信赖,徐州扬州有变后的官职委任,并未派遣朝中官吏前来实地走访探查,再由尚书台做出决断,便已先行批复准允。人人都道我有识人之明,然此为陛下信托于臣子之举,实非我选贤举能之功,不该凭此自傲。”

“自我抵洛阳以来,遍览二月间造册信息,深觉此地官吏不足,当先反应竟非上报尚书台,由陛下在长安决定填补官吏人选,而是意图将右扶风直接调度至弘农郡内接任。”

“洛阳与长

安同属司隶,却先有独/裁之想,后有上有天子之念,此非臣子所为。若非曹孟德指摘,几乎令我再犯大错。”

“此为其一。”

真是好一个此为其一!

说句实话,在乔琰将此事剖开在这长安朝堂上之前,倘若她直接说自己想要将卫觊从右扶风的位置调度到弘农郡去,甚至不会有人觉得其中有何不妥。

就连先前听到过乔琰有这等想法的荀彧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问题。

但在乔琰将这等决断官职的僭越之行披露在朝堂上的那一刻,众人却陡然意识到,在这数年间大司马的积威和权柄居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让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本就是大司马的决策范围。

然当真如此吗?

大司马确实有着凌驾于三公的权柄,甚至可以同时执掌军政两方的大权,可乔琰不是“王凤专权,五侯当朝”时期的王凤、王莽等人,刘虞也不是沉湎酒色荒废政事的汉成帝。

出现这样的越权如寻常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一种完全扭曲的朝堂生态。

促成此种局面的其中一位“元凶”已经在此请罪,放任此种局势出现的刘虞和其余朝臣都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突如其来之间遭到了一记重锤。

还未等刘虞接话,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

“军事行动为求保密,奉行兵贵神速之道,确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行决断。然天下相争,兵戈之利实为要害。此事可瞒于敌,不可瞒于君上。”

“去岁辽东之战,海船上装有拍竿利器,改良钩爪木桥,便并未对长安城中有所交代。神臂弓营始终未曾向天子汇报其连弩装备,便已投身幽州战场,用以威慑冀州。而今又有一雷火之器用于扬州震慑愚民,根除其中宣扬神仙道教之人,依然对陛下隐瞒……实为臣之大过。”

“炸药之物,虽幼童怀之也可伤人致命,怎能怀刃自守?”

“此为其二。”

这话依然像是一道惊雷砸在了朝堂之上。

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意图投效长安朝廷的武将其实都已知道,要有立战功的机会,就直接投效到大司马麾下就是,否则只能成为金吾卫把守长安城的一员。

所以此刻朝堂之上的大多是文官。

对他们来说,军队之中的武器变革原本就是可知道也可不知道的,他们只需要知道今日大司马出兵,又攻破了哪一处,明日大司马转道,又取得了何处战场上的胜利。

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光是去年和今年的几次交战里,便已有数种他们不曾听闻名字的武器登上战场了。

尤其是被乔琰称为幼童拿着也能伤人的炸药,听上去便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事物。

这东西该当交给天子吗?

倘若按照四海之内均为天子所有的道理,是该当上交的。

但好像只将其把握在大司马的手中,并不算是什么太应当为人所诟病的东西,也便是乔琰在此刻将其

作为她有“谋反之实”的理由,

的确可以和上一条并列罢了。

她又说了下去:“天下有识之士,

有潜质为官一方之人,本该均为天子门生,然乐平学院独立在外,考校之法由我所出,官员委任由我举荐,名为令乐平居住群山庇护之内,于避世之地栽培贤才,造就学问,实有培养私兵之嫌。”

“此为其三。”

乔琰的语气说到这里,并未让人听出其中有任何因手握重权而借机威胁的意思,也并没有寻常请罪之人的忐忑。

起码从本不希望她给自己下此定论的皇甫嵩看来,与其说她这是请罪,不如说她这是在以一种陈述的口吻将她确实有些越界的举动剖白在大庭广众之下。

曹操与她在虎牢关的会面促成了她的这番陈说,毕竟倘若此事会被曹操提点出来,也极有可能会变成他人用来挑拨长安朝廷关系的由头。

所以她必须抢先一步。

与其等到有人来将此事以批驳的口吻说出,还不如由她自己来先做出一番审判!

而现在,她已又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将这个问题彻底移交到了对方的面前。

“臣确有不尊法令、疑似非臣之举,请陛下圣决惩戒,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在场之人里王允等有压制乔琰意图的,看着乔琰的表现不由面色复杂。

刘虞到底能不能对乔琰做出真正意义上的惩戒,简直是板上钉钉的!

不能!

但凡这三条罪状都是由其他人提出的,无论乔琰到底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这个大司马的位置都有被动摇的可能。

既已掌握了远胜过其他臣子的权柄,便也实不该再做出更为僭越的举动。

无论那徐州幽州益州等地是否是由乔琰夺取回来的,只要这天下还姓刘,坐在天子位上的也还是刘虞而不是乔琰,她就必须遵从大汉的规则铁律。

可现在她当先一步将这一二三处违制之事摊牌在刘虞的面前,刘虞便绝不能动她了。

这样的一个有功之臣,立下的战功甚至不能只以封狼居胥来类比,只是在消息难以及时远程传达、对峙敌方需有剑走偏锋之道的情况下,拿出了些权宜之计,若是就要因此对她做出什么惩戒,这天下又还有何人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呢?

纵是王允这等对乔琰存有“偏见”的人,设想一下代入到刘虞的位置,都不免觉得,在这样开诚布公的情形下,最合适的处置之法,还是来上一出象征性的惩罚便将此事揭过,反倒能在外界的传闻中多出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

而当王允看向刘虞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对这位坐在王座之上的天子而言,乔琰的这番真心话很可能并不只是让人无法对她的一些行径做出苛责,甚至还让他对于乔琰的认知,又发生了些王允并不希望看到的变化。

就算没有全盘打消对乔琰的疑虑,也势必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潜藏的负罪种子。

糟糕!这不是

什么好消息。

王允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在乔琰最后那句“以儆效尤”四字,以掷地有声的状态收尾后,刘虞的指尖动了动。

随后他站了起来。

这两年间他在精神上的疲累势必拖累到躯体,若非随侍的鲜于辅上前来扶了他一把,他甚至险些摇晃了一瞬。

但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众人都将视线朝着他转移而去,便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那十二旒冠冕之下漫生的白发上。

如若说在刘虞三年前登基的时候,众人只是从他当时战败又丧子的情形里感觉到一点生命力的衰败,依然还能看出其身为州牧的气度,那么今时,这种年迈之气便好像已清晰地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算起来后汉的众位帝王平均年龄都不高,刘虞在其中已可算是“高寿”的了。

在跟乔琰两相对望之间,这种年龄的差分更是清楚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也包括了刚在宗正司寻了个官职的刘备!

他初来长安之时所感到的绝非只是个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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