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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5 章 375(二更+57w营养液加更)

以何种身份来问?

若是尚书台的侍中,那便是以天子臣属的身份发出质问。

问的是她乔琰手握先帝给出的托孤旨意,却为何要在此时行越权之举。

若是以洛阳令的身份发出质问,那问的就是乔琰此举是否要令洛阳民众成为她犯上作乱的棋子,从而为这些人争取到他们生存的权益。

若是以颍川荀氏子弟,那问的是乔琰推行昌言的举动,是否意味着她要开始堂而皇之地站在世家的对立面。

如果说,弘文馆的选拔和印刷术的出现,都让培养人才上极有本事的颍川荀氏只见到强者愈强的机遇,那么昌言的出现却让他们看到了乔琰出手打压世家的潜在征兆。

他不能不问上一问。

若是以大汉子民,他要问的便是这天下归汉统的认知为何好像要在乔琰这里做出打破之变!

荀彧不是个傻子,甚至是个在政治上有着格外敏锐认知的“王佐之才”。

当年他可以觉得,他一度对乔琰的忠心用心做出怀疑的,实在是一件大为不妥之事。

毕竟从当时乔琰的种种表现中,谁也说不出她半个错字。

可如今他也可以察觉,在这等对抗天象流言的冲突中,于暗潮汹涌间浮出水面的,并不是在被长安诸人逼迫到绝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反击,而是早有预谋的借机而上。

就算乔琰并没有将自己在长安朝堂上的待遇提拔到剑履上殿,也就算她并没有在原本的列侯爵位之上去争取什么封王的待遇,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她已不是当年荀彧初投长安之时的大司马了。

大汉衰微,乔氏日盛。

就此滋生的取而代之野心不难理解。

天下动乱,大司马治下独安。

有那一句“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也”横空出世,同样不难解释。

可理解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外的一回事。

荀彧垂眸看着被乔琰推到他面前的茶汤。

茶水清冽,几乎不见茶叶渣滓。

世人皆知大司马喜好清茶、烈酒、奶茶,今日以茶会客,正是接待君子之道。

他开口问道:“若是以这天下民众之中的一员相问如何?”

乔琰回道:“今天下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于是有祸乱并起之事,白骨露野之景。去岁洛阳旱疫二灾中你已有所见闻,虽有我等尽心竭力,然上有贵胄门阀盘根错节,刘姓宗室划地为治,下有坞堡高墙荫蔽强弩,隐户私兵结队成群,以致饿狼饥虎实难杜绝。敢问文若,以何治之?”

这依然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来对他做出回应。

但这远比上一个问题难回答得多。

“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之言,对于方今的时局恰是最合适的比喻。

那些本已掌握了这社会之中绝大部分财富的存在,却还在以最为贪狡的胃口意图侵占更多的

土地,庖厨之中的牢豚还未出锅便已先一步被他们所分吃,留下的民众能品尝到的也不过是残羹冷炙和余下的骨头而已,甚至还要被逼迫着豢养牲畜,捕猎寻食,耕作得粮。

到了天灾大疫之年,他们又变成了那些饿狼充饥的食物,又或者是渡河之间的垫脚石。

以何治之?

像是陈群等人所框定的法令秩序固然对于五刑有了更为严格的划分,但若是无人先一步对着这样的存在做出状告,他们也显然还能保持着先前的安稳度日,根本不会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

除非……

没等荀彧做出一个答复,乔琰已先一步说了下去,“天象有变之前我曾经和你说过一句话,我说无论要冒着不知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对,也必须先将其打破,才会有破茧重生的机会,我也说,眼下的水面还不够平静,我在其中没有任性的资本,必须等到时局平定,才能有改换青天的机会。”

“但这出赤气贯紫宫便能引发的波澜已让我明白,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代表着并不需要背靠家族的支持,便能成为天子之下的第一人,代表着下层的庶民黔首能执掌自己的命数,我便不可能安稳地将这余下四州的土地收入囊中!”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在察觉危险临门的时候坐以待毙呢?”

乔琰抿了口面前的清茶,言谈依旧得体,但坐在她对面的荀彧,却实在不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派对数月前给流言推波助澜之人的嘲讽,“颍川荀氏,一门八龙,陈氏三代,真人东行,但这世上的世家豪强并非人人都有荀氏和陈氏子弟的觉悟和乐享清贫。陛下恪守勤俭,刘玄德有民众请命,然这大汉宗室更迭间却也有荼毒庶民、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存在。”

她字字笃定地说道:“文若,我没有选择了。我不放心将被我一兵一卒夺回的疆土交到这些人的手中。”

在这“我不放心”的四字从乔琰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荀彧清楚地听到了她话中绝不容转圜的意味。

她何止是不放心将这些疆土交到那些饿狼饥虎的手中。

她是不放心那才从百年羌乱之中回过一口元气来的凉州重新回到四分五裂的状态,羌人部落的彼此倾轧和对大汉官员的誓不服从变成那片土地上的主流。

不放心才因长安朝廷建立而回到沃野千里、渭水泽被的关中回到数年前蝗灾侵袭,凉州兵卒进犯的状态。

不放心并州、幽州因地处边陲而为中央的世家贵胄所放弃,于是多年间常有关外胡虏进犯,频频面临生死险境。

不放心扬州、交州重归那等山越、南蛮内乱的局面。

也不放心每一个眼下活过了天灾之年的民众重新被褫夺土地,像是牛马一般为人所驱策,将她所教化引导的种种知识重新遗忘,成为每一场交战每一笔赋税中并不会被人记录在案的存在!

既不放心旁人来做这个天下至高权柄的位置,那就只能由她来做了!

也唯有如此,当她意图拉出一支能与世家相互制衡的队伍之时

才能有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和人手作为后盾。

这是个多么容易明白的道理。

可也是个对大汉来说多么残酷的道理。

荀彧若没有见过民众开化之后的场面,

或许还不会如此迟疑,只怕当即便要将那一套君臣道理在乔琰面前厉声陈说。

偏偏,去岁大疫之中洛阳内外的景象对比,在他记忆力绝不可能差的头脑中,还像是昨日发生的景象一般。

他忽觉自己的喉咙有一瞬的梗塞,以至于在开口之时的声音听来竟像是某种狡辩,“大司马可与大汉共治天下,不必……”

不必非要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但还没等他说出那后半句话,乔琰已先一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荀文若,你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呢?”

“若这世间有所谓的共治天下,为何就连周公都要一度避祸于楚地,况且我非周公,皇子扬也非周成王!”

荀彧:“……”

乔琰突如其来的一句年龄攻击让荀彧不由一愣,可她这话中的含义却着实没有半分错处。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荀彧哑然。

只听得乔琰问道:“文若,恕我再问一句,你能接受的,到底是我与汉室共治天下,还是……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呢?”

——————

“我还以为君侯会非要他给出一个回复才会放他离开的。”

乔琰望着荀彧离开的背影出神之时便听到身侧有人说道。

她转头便见徐庶已在荀彧方才坐着的位置落了座。

数年间身处汉中而后转战蜀地的经历,让对方在这趟回返后越发表现出了一番独当一面的姿态。

方才他来得比荀彧早些,只不过是因荀彧的登门这才退避到了屏风的后头,便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他也清楚地听到,在乔琰问出了那句“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之言的时候,荀彧陷入了更加长久的静默,只有乔琰和荀彧之间的桌案上那只没有熄灭的茶炉,正在发出着烹煮滚水的声响。

这实在是一个格外冷酷又直白的问题。

他执着的是大汉,还是大汉世家所习惯了的阶级关系,再配合上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呢?

在他出仕之前的数年里他居颍川,养声名,在这种治学环境中积攒起了经学知识和为政旧案,在戏志才和郭嘉相继出任官职于并州、天下又因汉灵帝之死而局势大变化后,他又四方行游体察民生。

可他所处在的阶层和他年轻时候便已得到的王佐之才评价,早已经将他放在了一个远比寻常人要不知高出多少的位置上。

置身于这样的位置,他注定会将一部分声音从他的面前隔绝开来,也注定了……

有些过于理想化的东西不会是扎根在这苦难土地之上的。

倘若世家出身的子弟个个都有荀彧、陈群这样的本事,其中的渣滓也能以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方式被清除出去,那么这种“共治

也未尝不可行,大汉眼下的混乱也有王权削弱后重新立定的可能。

但人有私欲这个事实,足以让这种可能被削弱到无限小,也让荀彧的这等诉求变成一种说不上来是天真还是孤注一掷的东西。

所以乔琰在随后对着荀彧说出了三句话。

“先前的饿狼饥虎比喻,文若已听得很明白了。”

世家的胃口一旦养大,他们侵吞的何止是百姓的东西,也将是天家的东西。

荀彧可以给自己坚守住这个道德标准,却无法将这样的规矩推行到所有人的身上。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势必会成为那个背叛他所处阶级的存在。

“我已与世家并非同道,至多是互利共赢,而不是交错共生,请文若务必分清楚这个区别。”

乔琰确实出自世家,但或许打从她在并州地界上发展了一条旁人未曾料想的道路之时,她便已不能被当做世家子弟的代表,而应当被视为另外一个独立的存在。

故而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或许是天下百年世家的诉求,却绝不可能是乔琰的所求。

在仲长统的昌言,或者说是他的那一番对答之中,已将这等事实披露于外,也将乔琰的另外一项意志抒发其中——

她要的是千家万户的人才,而不是什么颍川系南阳系河北系士人的集团。

倘若世家不能跟上她的脚步,反而要抱着那些老旧的规矩意图对她做出什么拦阻,在宣传力度铺天盖地的印刷术面前,他们已绝不用再考虑能通过舆论的手段对她做出拦阻。

他们先前没能对她的势力扩张做出阻遏,现在更不可能。

“我说的正确与否,文若心中自有一番判断,你的规划可行与否,你也很清楚,所以——”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让你想通,做出个抉择。”

希望荀彧最后的选择不会让她失望。

她所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无论是长安城中那些避开众人耳目的拉拢交涉和结盟,还是随着乐平月报元月刊的发行而掀起的波澜,都迫使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

而在这一场交锋之前,她绝不允许能看清问题关键的人里,还有与她站在不同立场上的。

如程昱、戏志才、郭嘉和徐庶这些人,乔琰是不需要担心的,麻烦的只是荀彧陈群等人。

陈群没有如荀彧这般找上门来,可未必是他还被蒙在鼓里,还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等着有人先一步做出立场上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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