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就住这里了。”
半夏带着宋时来去太素山上挑选他日后的居所,四人从奉剑者候补转正之后都能拥有独立的院落。奉剑者的日常杂活有偃偶与管事弟子代劳,每个月除了外门弟子的月俸以外还能再领一份属于奉剑者的薪酬,加起来数额十分可观。当然,要说成为奉剑者最大的好处,那自然是跟随在拂雪道君的身边,随时受其指点。
“掌门很好说话,你修行上若是有哪里不通透的地方,可以在掌门得空的时候问问她。”半夏见宋时来选了一处向阳的院落,便安排偃偶将早已备好的家具搬进院子,“不过平日里掌门忙得脚不沾地时就别问了,实在不好意思开口的话,你可以去问问方大哥。方大哥会定期跟掌门交流,届时会顺便帮你询问,掌门也会给予答复。”
半夏指了指宋时来对面的院子:“喏,方大哥就住在那边的院子里。他有晨起练剑的习惯,你起早些都能遇见他。”
宋时来闭眼感受着院内充沛和煦的阳光,只觉得四肢都渐渐回暖。他选择的这处院落临近水源,通风向阳,还能听见流水潺潺。这种生机蓬勃的感觉让宋时来觉得十分心安,毕竟他在棺材一样破落荒僻的院子里独活了三年。之所以选择向阳的院子也是因为这个,无论如何,宋时来都不想再想起那时的自己了。
“太素山的花草好多啊。”半夏推着宋时来的素舆带他参观周遭,宋时来发现太素山与无极道门其他山峰的最大区别便是这里的草木格外茂盛。走出院子极目远眺,便可见四时田野,山花烂漫。宋时来心想,若是日日与这样的风景相伴,想必人也会逐渐变得襟怀开朗。
“嗯,很多都是掌门亲手种的。”半夏随口道。
“看上去挺热闹的……嗯,等会儿?掌门亲手种的?”宋时来拧眉,眼神有些古怪。
“对,听师姐们说,掌门闭关潜修时习惯种花,明尘太上所在的太初山上很多花草也是掌门亲手种下的。”半夏环视周遭,太素山上人烟稀少,但因为草木繁茂,倒不会给人冷清萧条之感,“掌门所在之处草木葳蕤,万灵生光,这在宗门内已经不算秘密了。太素山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就连掌门自己都很少回山……明尘太上以及掌门的师妹灵希仙子倒是偶尔会来,还有几位得了许可的内门弟子。回头云迟迟会带你去内门转一圈认认脸,免得一不小心冲撞了谁。”
宋时来正想说自己才不会如此不讲礼仪,但转念一想,他又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半夏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毕竟修士年龄成谜,自己万一把宗门长老当成调皮捣蛋的内门弟子可就不好了。先前离开无极大殿时宋时来恰好遇见了无极道门的经司长老,若不是半夏提醒,他绝对想不到那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居然是祖奶奶辈的人。
半夏之所以被安排过来给宋时来做指引,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一开始的处境与宋时来相像。在融入上清界的过程中,半夏因为在凡尘中的习惯而走了不少弯路,由她来引导宋时来是最合适的。半夏就着熟悉环境的空隙
向宋时来讲解了无极道门的势力分化,包括内门的八大长老以及无极道门麾下的所属势力。通过半夏的口述,宋时来这才领悟到拂雪道君在无极道门内的地位是何等崇高,基本所有派别的弟子都与拂雪道君保持着友好关系。
太平盛世朝堂上都有人与君王对着干,但在无极道门,不管个人的思想观念是否有异,至少在群体发展一事上是保有共识的。
“以前宗门内乱过一阵子,但后来内鬼被揪出来后,掌门借此机会整顿门风,宗门上下风气为之一清。”半夏提点道,“当然,要说旁地声音肯定也是有的,但掌门允许宗门内部求同存异。只要言之有理,掌门都会接纳。这点你日后见得多了就会明白,作为前辈我只能奉劝一句,凡尘中某些所有人都默认的人事在这里是不允许的。”
“看上去你是吃了不少教训。”宋时来听出半夏话语中的沧桑之意,忍不住心生好奇。
“算是吧。”对于自己过去的糗事,半夏不是很乐意提及,她转移话题道,“你一会儿顺路跟我去一趟道藏山,虽然是新任奉剑者,但很多积压的事务都要逐步处理了。太素山上人烟稀落,长老吩咐说有空去道藏山上挑选一下放归山林的异兽。”
宋时来先前在云舟上便已经了解到“离火宫”是宗门弟子炼器冶铁的地方:“道藏山是做什么的?”
“天经楼的司属之一,负责收留、豢养、饲育一些濒危的山海异兽。”半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推着宋时来往回走,“就像先前提过的云游鲲一样,许多山海异兽在野外很难存活下来,祂们的捕食行为可能在无意间造成民灾。但一昧将其打杀剿灭是不行的,司书长老说过,人族绵延至今殊为不易,但人也要允许神舟大陆其他生灵的存在。道藏山便是收容豢养这些山海异兽的司部。太素山太冷清了,长老让我等去挑选一些适合放归的异兽,给山上添几分活气。”
宋时来一开始还以为道藏山是类似皇室用来饲养奇珍异兽的“万牲园”、“珍兽轩”之类的场所,但听了半夏的说法后才知道自己的理解过于狭隘了。这般三言两语交谈下来,本就聪慧的宋时来已经明白半夏先前的提点是什么意思了。
在上清界,集体的一切决策都不是为了供上位者享乐。恰恰相反,看掌教桌案上文书的堆积数量,恐怕上位者反而是集体中承担最多、干活最多的人。
这个认知可以说是冲击了宋时来原先的常识,直到被半夏带到道藏山上,宋时来都有些回不过神。对一个从小接受“天地君亲师”礼教熏陶的世家公子来说,上清界的社会状况还真有那么点“不分尊卑、纲常扫地”的意思在里面。宋时来本能地感到有些别扭,但自从三年前他遭人暗害,先前对他十分看好的君主却希望他放弃追究此事时,宋时来对皇权就有几分不敬的想法了。想到吕川军酿成的惨案,宋时来又觉得上清界这种“无君主”的制度并没有哪里不好。
道藏山位于宗门主建筑的后山地域,放眼望去是占地极广的平原山地,草场辽阔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上
山前,宋时来还在感慨自己视野狭隘,心境不如他人多矣。上山后,宋时来这刚建立起来没多久的心境便被残忍地打碎了。
道藏山上,宋时来有些瞠目地看着漫山遍野肆意奔跑的异兽,它们生得奇形怪状、面目狰狞,可谓是各有各的丑。
而在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不少身穿内门服饰的弟子手持套索,凶神恶煞地追赶在一种双足巨鸟身后,骂骂咧咧地叫喊着什么;还有一些弟子则半蹲在草丛中,神情温柔地对着一个土坑“嘬嘬嘬”;另一边则有几名衣着打扮十分风雅的弟子神情肃穆地在水盆中净手,随后抱着琵琶琴筝,对着一群如牛四角、人目彘耳的异兽开始弹奏……
宋时来的眼神默默死掉,半夏却已经自来熟地找到了一位在草场旁抱臂观望的师兄。草场天高地阔,声音难传,半夏只能大声吆喝道:“悉渊师兄,我来挑选异兽了!”
被唤作“悉渊”的内门弟子回首,一张端正英俊的国字脸,看上去三十来岁出头。听见半夏的呼唤,悉渊与身旁抱剑的弟子低语了两声,两人便同时朝宋时来所在的方向走来。虽然进入无极道门的时间不长,但宋时来已经能敏锐地从细节上判断众人的身份,悉渊的服饰上有六品水纹剑徽,腰佩方章玉,这代表着他是执法长老门下的入室弟子。而另一人,同样是六品水纹剑徽,腰上玉佩刻的却是火焰纹,这代表着他是持剑长老门下的入室弟子。
宋时来还在推测两人的身份,半夏已经自然地招呼道:“悉渊师兄,宵和师兄,一位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如你们所见,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悉渊语气沧桑,“新到的一批异兽野性难驯,整得道藏山人仰马翻。宵和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居然还说要把这批异兽驯养成货载坐骑。真想撬开他的天灵盖看看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呃,驯不了就驯不了吧,反正也只是抓回来试试,我们其实也嫌它们长得太丑了。”宵和挠了挠头,“玉珠师姐之前不是说过地脉连网后传讯速度飞快,导致货运订单激增有点周转不过来吗?我们外出平灾时恰好看见这种异兽,他们生长在沙地里,耐高温好养活,就想着能不能驯成坐骑……”
“大风鸟当然快啊,但是这玩意儿脾性暴烈,动不动就把人扇个跟头。而且遇事时别说带人逃跑了,它们被吓到就会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敌人看不见自己,傻得可以。”悉渊揉了揉眉心,“我真的没见过有人把大风养来当坐骑的,这玩意儿骑出去你不觉得磕碜吗?”
“还好吧。”宵和是真的不觉得什么,“反正主要是运货,这鸟这么大只,看上去很能装东西的样子嘛。”
眼见着两人聊着聊着就要偏题,半夏连忙提醒道:“师兄,我是过来挑选掌门山上豢养的灵兽的。”
“哦哦,对。”悉渊深吸一口气,回头朝着正在“对牛弹琴”的弟子吼了一声,“那边的,别弹了!再弹诸怀也不会产崽的,说了多少遍了还没到它们的繁殖期呢!”
悉渊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直接把宋时来的魂魄惊飞
到九霄云外,很快那些对牛弹琴的弟子便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唯唯诺诺地站成一排。悉渊吩咐这些弟子去调度已经驯化完毕、可以放归山林的异兽。放归并不是随意挑选一种物种便能放归的,不仅要考虑到放归山林的地形气候以及生态环境,还要确保异兽对环境的适应程度以及后续的繁衍问题。道藏山上收容了三千多种异兽,为了契合出不同物种的生态环境,道藏山还开辟了不少小洞天。如此挑挑拣拣,适合太素山的异兽也不过百来种。
没有办法,毕竟这里收容的异兽都是对生存环境过于挑剔、族群本身就濒临危亡的物种。这类异兽在地壳变动、气候衍变的过程中并没能进化出适应环境的特质,所以才会被时代抛弃。如今,它们只能生活在无极道门开辟的小洞天里,神舟大陆已经不再适合它们生存了。
悉渊是执法长老的入室弟子,修行驭兽之道,如今已是内门管事长老之一,为道藏山的山主。
“目前只有一百零三种适合放归的异兽,其中禽类四十三种,走兽一十一种,两栖十八种,灵生十一种,水生九种……”有弟子报出了异兽的数目。
半夏听见禽类庞大的数量,顿时摇了摇头:“禽类恐怕不行,掌门的契约兽领地意识还挺强的,若有庞大的异兽族群入驻,祂恐怕会生怒。”
“这样啊,那要不挑选几种没什么攻击性的,我记得太素山的环境挺优越的……”弟子们捧着名册,和半夏埋头讨论了起来。
无极道门的弟子干活时眼里是看不见旁人的,这承自现任掌教的良好习俗传承至今已有普及的趋势。宋时来茫然了一瞬,发现半夏将自己撇下后便只得自己张望了起来,他视线一转,却恰好跟那位名为“宵和”的弟子撞了个正着。
“咦?”只见那怀中抱剑、看上去爽朗的青年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坐在素舆上的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宋时来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已经不是孩童了。但他拿不准眼前之人的年龄,只能抿了抿唇,道:“我叫宋时来。”
“哇哦。”青年浮夸地张了张嘴,但显然心里早已认定了什么,他眉眼弯弯道,“你和以前的拂雪师姐长得很像呢,应该是师姐的族人吧?还挺怀念的。”
宋时来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惊讶。要知道自己这路上遇到的人虽然都说自己“眼熟”,但那么快便认出他与何人相似的只有明尘上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