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后,她依旧温和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兄长,面上并无被拘-禁的恼恨,也没有洋洋自得。
祭祖仪式结束后,宾客们无法忍受堂中逼仄压抑的空气,纷纷告辞离去。有人预感到之后将要到来的清算,迈出门槛的步伐都有几分仓皇的踉跄。
等到人走茶凉、宾客皆散之时,纳兰清辞主动朝兄长伸出了手,道:“要一起出去走走吗?哥哥。”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谓,让纳兰清言一时恍惚。自从兄妹二人开始接受继承人教育之后,纳兰清辞对他的称呼便从亲昵的“哥哥”改为了更符合世家礼仪的“兄长”。纳兰清言曾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固执着、怀念着过去的人或许只有自己,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的人也只有自己。
一个称谓的改变或许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清辞的存在是鲜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他不应该忽视这些变化,就像他不应该只看见庭前零落的残花,却不曾注意枝头每一朵花的怒放。
“……为什么?”
兄妹二人没有携带任何侍卫,就像幼时一样从偏门偷偷离家。踏着皎白的月色,两人的影子在青石小路上拉得很长。
纳兰清辞伸手去摘路边伸展过来的枝叶,拽得树影一阵摇晃:“什么为什么?”
纳兰清言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恨哥哥吗?恨纳兰家吗?”
纳兰清辞摇头失笑,她将薅下来的细长叶子递给兄长,纳兰清言沉默无言地接过,捻在指间,缓缓折叠。
“别难过,哥哥。以前输给你的时候我也没有哭鼻子,现在你也不能哭啊。”纳兰清辞笑道,“我不恨你,也不恨纳兰家。我知道这个世道是这样的,我知道我想走的道是荒谬的。但有朝一日,我看见了希望,为什么我不能去试试呢?”
纳兰清言含住草叶,撕开叶子的纤维,手指灵巧地编织着:“那你大可不必为纳兰家做到这一步。”
“错了,错了。”纳兰清辞摇头,她手背在身后,像幼时一样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头,“哥哥不要以为无极道门留这一分情面是因为我,即便我不是无极道门的弟子,拂雪道君也会这么做的。新型的纺织机与大量物美价廉的原料流入市场,哥哥想必能猜到之后将会出现的动荡吧?”
“织造物价格一落千丈,过渡时期商贾入不敷出,要么开源要么节流,必定会有许多工人失业。”纳兰清言淡然道,他手中的草叶错落交织,一个玲珑袖珍的形状逐渐成型,“新的纺织机若真有
如此高效,那日后织造便不再需要这么多的人手了。供需不等,会逼死很多人的,清辞。”
“是啊。我知道。”纳兰清辞平静地回眸,“脆弱如琉璃的不仅是这大厦将倾的世家,也是世家治下的无数平民百姓。九州需要向前迈进,但这辆战车倾轧而过时将会碾死多少蝼蚁?”
纳兰清言闭了闭眼:“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是的。”纳兰清辞微笑,她微微偏首,垂眸望来,“但我很庆幸,高高在上的道君能看见众生的不易。”
纳兰清言微微一怔。
“多少功在千秋、罪在当下的千古一帝,缔造宏图伟业时,能在意脚下发不出惨叫的蝼蚁?”纳兰清辞眼神温柔,隐含笑意,“道君是个无时无刻不在前进的人,有时想要跟上她的脚步都略感吃力。她这样的人,本该目视前方,坚定不移,而不是低头去看脚下的土地。
“但她偏偏低头了,她看见了,所以她在意。让世家来经手此事,不是为了顾及世家的立场亦或是颜面,而是为了让工人在即将到来的巨浪中有一丝喘息的余地。无极道门不是争不起,只是一旦争斗开始,遭罪的只会是无辜百姓。打击江水织造,便是让上万名织造工匠失去养家糊口的立身之本,让无数家庭分崩离析。道君心有不忍,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哪怕花上五年、十年的光阴,让粮食富足,让贸易兴荣,让平民有时间读书习字,去迎接崭新的天地。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哥哥,我追随的就是这样的背影。”
纳兰清言沉默,暮风拂过两人的鬓发,似乎都染上了纳兰清辞话语中滚烫的热意。
兄妹二人再次沉默对望。
不知过了多久,纳兰清言终于妥协般地低头,他将一只小巧精致、活灵活现的草编兔子放在纳兰清辞的手里。
他沉声道。
“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