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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1 章 秽(十七)

未被点燃的熔炉昏暗如墓室,无处不在的暗火火种凝结成浓稠黏腻的黑暗,偶尔擦出的火星随机点亮某一角落,现出一个个与人等高的石茧,距离岑双最近的那四个石茧白得像羊脂玉,仿佛刚摆进来没多久。

岑双与红蕖君分立两边,默然对视。

少顷,红蕖君将那个把岑双带过来的重柳元神融回体内,昭示他主导地位之余,率先开口:“我还以为,我将‘红蕖君’这个身份瞒得很好,没想到也早就被尊主看穿了,只是不知,尊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岑双微微笑了一下,道:“你的目标不止是我,想杀你的人当然也不只有我,你想看本座与旁人鹬蚌相争,自然也有旁人想做那个渔翁,所以,总有一些你想杀,同样也想要你命的人,愿意给本座提供消息。”

红蕖君点点头,像是明白岑双口中他想杀也想杀他的人是谁了,沉吟片刻,笑问:“只是这样?我还以为,尊主不会轻信他人之言,之所以如此笃定,是我哪里露了馅。”

岑双又是一笑。

是否轻信暂且不论,要说露馅,多多少少,的确是有一些的。

正如红蕖君所说,他自始至终真正隐瞒的,只有“红蕖君”这一个身份,他也的确瞒得很好,为了保护这重身份,他让作为重柳的那个身份露了太多马脚,以确保所有人的目光都能被重柳吸引,从而将“红蕖君”的存在衬托得更加正常。

哪怕是要将几人送入他早就设计好的圈套,他作为红蕖君时,也从未主动表现什么,而是通过引导雷相君的方式,让雷相君一步一步地将他们带到“关押”土相君的地方,如此一来,就算红芪暗中提醒岑双,都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想来就是土相君的不臣之心,也在红蕖君的预料之内,前者临时反水,未必没有后者在暗中推波助澜——大抵在他看来,一个认真反水的土相君,远比一个听他命令去欺骗岑双的土相君,更能获取岑双的信任。

土相君一开始是真的想要和岑双去把重柳杀了,但在岑双神念离体的那段时间,重柳不知用什么手段,重新让土相君听命于他,配合他演了一场真假土相的戏码,之后又主动跳出来绊住清音,让重柳有机会定住岑双将之带走。

他将所有人算计在内,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作为红蕖君时,都不曾与土相君说过几句话,谨慎小心太过,恰恰成了他露馅的地方。

他既想模仿出江笑被红芪欺骗后被悲愤冲昏头脑的样子,也想要维持住红蕖君原本的性格不惹人生疑,他大概真的不明白最在乎的人要杀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于是模仿的痕迹太重,后来情绪收敛得也太快,两边均演得太过,于是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红蕖君了。

当然,红蕖君具体是个怎样的人,岑双也谈不上了解,以上评价的确有些主观色彩过重,所以他真正怀疑到红蕖君身上,一是红芪那句“最不可能之人往往最有可能”;

二则,岑双还记得,那时他甫一踏足魔渊,便亲眼目睹伪装成

清音的庄权景,动手斩杀了重柳的那一缕元神分身,可后来球球他们与他会合时,却说在他离开后不久,通向魔渊的桥梁即刻便坍塌了!

分身未曾回归,重柳的本体本不该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可他不仅知道,还能及时变换雾桥让炎七枝等人与岑双走散,又在岑双离开雾桥的第一时间关闭前往重霞林的道路,种种迹象,再结合红芪透露给他的消息,可见当时重柳的本体就藏在他们之中!

那时清音不在他们之中,雷相君也不曾到场,凤泱太子等二人还等着他们解救,这几人外,与他有着特殊联系的二只小儡兽若被替换或者附体,岑双绝对第一个知道,至于炎七枝,看他对虞景上仙的反应就知道假不了一点——这个秘密,岑双都是不久前知道的,任重柳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查到这里来。

所以哪怕是用排除法,都只剩下红蕖君一个了。

“其实我挺好奇的,()”岑双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将红蕖君替换了?⒉()⒉『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没有替换。”红蕖君道。

岑双眉梢微动。

红蕖君道:“红蕖君这个名字与身份,从诞生到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用。”

原来如此。

岑双道:“那兰风荷呢?”

“死了啊。”

说话间,红蕖君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折扇,慢腾腾摇了一下,抬眸看向岑双,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嘴角,意味不明地道:“其实吧,‘红蕖君’这个身份,一开始的确是给他准备的,可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做妖怪,我多说一句,就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可是救了他的大恩人哎……

“不做妖怪,也可以做其他的,总归你活着,我留着他就还有用,可惜被他看穿了,所以说啊,一个人太聪明,又固执,是活不长的,若是他蠢一些,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保不齐就是他了。”

当年水芸城被满城屠尽的消息,在封城十日结界碎裂,天兵下凡逮捕罪魁祸首恶妖别枝后,终于传遍了人间,彼时受邀在外除妖的兰小公子乍然听闻噩耗,气急攻心,一口热血直接喷了出来,什么都顾不上,紧赶慢赶回到水芸城,却只看到一座空城。

仙人下凡,驱散了笼罩在水芸城头顶的凶煞怨气,安葬了满城残缺的尸骨,却不便将水芸城复原,于是兰风荷看到了残留在城墙上的血迹,看到了不久前还热闹繁华的街市如今已成断壁残垣,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包,独独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后来他听到从天上传下来的消息,得知罪魁祸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倒轻拿轻放一样被流放至混沌荒原。

混沌荒原。

凡人对这一异界并没有多深切的概念,在他们——尤其是唯一的幸存者——看来,无论“流放”的地方如何凶险,与散灵之刑相比,哪怕冠上了“折磨”的名义,终归存在一线生机,再联想那恶妖也曾是天宫仙人,这不是徇私枉法,是什么?

那时兰风荷坐在坟地痛骂了二天二夜,到了第四天,他提上自己的佩刀走出残破的水

() 芸城,正式踏上他所修的入世之道。

他还是要修仙。

他不愿让亡故的母亲失望,更背负着兄姐的遗志,怀揣着对恶妖的恨意,他努力修炼,斩杀了无数为非作歹的妖邪,只想着有朝一日飞升成仙,向天宫讨要个说法。

但那些年,他杀的妖怪太多,名气越来越大,终于被当时的十大恶妖盯上,可那时他修行未成,如何是妖王们的对手?而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赴母亲兄姐的后尘,惨死妖怪之手时,从天边飞来一人。

那人穿着一袭碧绿长衫,手上转动着一把折扇,容貌普通到丢进人群里一眼找不出来,看着也无甚威慑力,可他甫一落地,那几个妖王便如临大敌地止住动作,不自觉后退一步,目光警惕地盯着他。

凶兽么,对危险的感知总是精准的。

来人的兴趣明显没在那几个妖王身上,是以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一个,不紧不慢地走到兰风荷面前,垂首躬身,手中折扇抬起苟延残喘之人的下颚,端详片刻,奇道:“你的怨气如此之强,恨意如此之重,为何连这些东西都打不过?你的潜力,可比他们大啊。()”

兰风荷头昏脑涨,视线被大片带着黑色重影的血色遮挡,耳朵也不太好使,便不曾听清他在说什么,求生的本能,以及“绝不能死在妖怪手上?()?『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的不甘驱使着他,让他挣扎着拽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断断续续地道:“你能……救我吗?求你,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来人垂眸看了他一阵,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来,兴高采烈道:“好呀。”

于是除了他还有兰风荷,无一生灵走出那片沼泽。

被人拖出沼泽时,兰风荷忽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双目费力看向那个搭救了他的恩人,声若蚊蝇地问:“我姓兰,叫兰风荷,你叫什么名字?”

他那恩人闻言,用折扇点了点下巴,仿佛是在思考一样,半响,回道:“重柳。”

然而兰风荷已经等得昏了过去。

他那时哪里知道,自己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还是一个会让他魂飞魄散的虎穴,他只记得,那会儿他即将命丧黄泉,看着对方从天际踏风而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这个第一印象实在太好,好到后来重柳听他说起这些时捧腹大笑好半天,他冷着一张脸却是气不起来。

重柳擦了擦眼角的笑泪,仿佛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迫不及待要和兰风荷分享一般,道:“可我不是仙人,我是妖怪。”

“……”

重柳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重复道:“我是妖怪。”

“……我知道。”

重柳满面笑容转变成了疑惑,他稀奇道:“你知道?”

兰风荷道:“我知道,你和那些妖怪不一样,就像人有好人和坏人,妖怪,也一定有好妖怪和坏妖怪……你是好妖怪,所以我不会迁怒你。”

重柳神色古怪道:“这样。”又重新展露笑颜,用折扇敲了敲兰风荷的肩,语调低沉,带着引诱,“既然你如此认

() 为,那就来和我一起做妖怪吧,以你如今的心气,只要做了妖怪,修为提升远比你修仙要快,届时这人间的妖怪,你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兰风荷冷漠拒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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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柳道:“你不是想为你的家人报仇吗?”

兰风荷道:“我非圣人,我的家人、满城子民尽丧恶妖之口,我为此仇恨恶妖,埋怨天道不公,是人之常情,若我为此,为了报仇,就变成我仇人的样子,我做不到;于孝,我父为护子民与恶妖同归于尽,母亲生前最厌恶的便是妖怪,若我堕落为妖,只怕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息,我不能做,所以哪怕仙途艰难,我也要走下去,为我心中的公道。”

他说这句话时,因心而生缠绕周身的怨气,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一部分,可以预见,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哪怕他成不了仙,也能与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他的确不会做妖怪。

但他越是不想做,重柳就越是要让他做妖怪。

他精心为兰风荷筹备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妖王身份,附带一座完全仿照水芸城搭建的城池,还有一城残缺不全,被炼成妖尸的水芸城“子民”。

可兰风荷却没有因此感激涕零,更没有因为看到在意的人全都被炼化成妖也跟着堕落成妖,反倒提着刀架上重柳的脖子,压抑而克制,道:“没有下次,重柳,别逼我跟你决裂。”

人跟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人喜欢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将过往挖出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回忆搭成高楼,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有人却更愿意让回忆成为回忆,也只能待在回忆里,珍贵与否,痛恨与否,都不应该再去惊扰。

他们最终还是走向了决裂。

尽管重柳不觉得那是决裂,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颗不听话的棋子试图跳出棋盘,既然如此,毁掉就是。

但他看着兰风荷的尸身,到底是不解居多的——明明这么恨,尤其在知道重柳是害他满门的元凶后,那些恨意几乎要实质化了,差一点就可以成为妖怪了,可他为什么就是死,宁可报不了仇,也不愿意做妖怪呢?

做了妖怪,潜伏在重柳身边,总能找到机会报仇;不做妖怪,直接找重柳报仇,不就是自寻死路?

这可真是个怪人。

重柳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当即动手,剖解了兰风荷的尸身,将他的魂魄撕了一瓣又一瓣,到最后也没发现有哪里与其他人不一样,失望地收回手,兴致缺缺地将只剩半个的头颅扔了回去……

“你可真够变态的。”岑双嫌恶道。

红蕖君谦虚道:“哪里哪里,比起尊主审讯小妖的手段,敝人还差得远,尊主如此夸奖,敝人受之有愧啊!”

“我对别人的尸体可没兴趣,”岑双道,“所以那两座仿照水芸城搭建的妖城,都是你从红芪那里得到的灵感?”

红蕖君道:“算是,毕竟有他这个行走的例子在,我越是表现出怀念水芸城的样子,便越能掩盖我的真实身份,这几百年,我不知死了多少

() 分身(),就这个身份活得最好?()?[()]『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毕竟‘红蕖君’的存在,可是随时能扎向‘重柳’的利器,某人还不舍得毁了他。”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才继续道:“当年只是觉得,这毕竟是我筹备了许久的身份,耗费了不少心血,浪费了委实可惜,就想着自己用一段时间,倒没料到还有这等妙用,这可比给兰风荷用有意思多了。

“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厌恶到恨不得杀了我的人,下一刻因着某些目的来接近‘红蕖君’,明里暗里离间‘红蕖君’与‘重柳’关系的样子,别提多有意思了,我可真期待有朝一日,当他们知道他们一直想要离间的两人,实则是一个人的表情……”

所以,就像这个人说的一样,从红蕖君这个身份正式出现在人间开始,就与真正的兰风荷无关,重柳是他,红蕖君也是他,当然也可以说,他既不是红蕖君,也不是什么重柳,他是……

“你到底是谁?”这是一句迟到了千年的质问,也是这人当年单方面许下的承诺——如果岑双能活着从混沌荒原走出来,走到他面前,他就得告诉岑双他的真实身份。

红蕖君微微一叹,似是怅惘:“看来,尊主是真的不记得了,也是,谁会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失败透顶的手下败将?”

“我们以前见过?”岑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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