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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魔界今日依旧阴雨绵绵,但四处堆砌出一堆又一堆的灯山,火树银花,灯光闪烁如昼。

倒把萧瑟寂寥的烟雨照成瑰艳的灯丝,清淩淩的,熠熠生辉,看着一点都不冷。

殷九弱低头睨着扶清,眸光清滢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泉。

她本来只是想得过且过,自己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犹如一潭死水,或许偶尔命运眷顾的时候,水面会荡起波澜,有新的生机涌现。

但那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她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不用为谁忧心,为谁辗转反侧,时不时还能去抠一抠藤壶,逍遥又自在。

最多有一些求而不得的心愿,会做几场无法自拔的噩梦。

但人生不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世间哪有月月圆满的时候,世人有谁能做到样样不缺的?

这样的生活她很满意,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有滋有味。可偏偏总有节外生枝,令人难以安眠。

她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噩梦惊醒之时唯一能安慰到她的人是扶清。

真的很讽刺,杀戮者是她的拯救者,这叫人情何以堪呢?

就好像原本溺水的人,无人能救,已经认命般地任由自己永沉海底。

有朝一日,海底生出带着明亮光晕的浮木,前来温暖她拯救她。

可那浮木就是拖她入水的那个人。

是毒药也是解药。

过往温柔欢喜,曾经皆为梦魇。

能救她于梦魇,赐她欢喜的都是同一人。

这个人的权力也太大了一点,她不想给她这个权力,所以选择退缩了。

就这样吧。

殷九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拿着休书的手指骨节分明,肌肤和筋骨俱都漂亮流畅。

这样一双手递出了休书。

“扶清,休书给你。”

一片细如绢帛的白纸,上面白纸黑字,在两人之间飘扬,恍若流沙之河,再无追忆机会。

扶清凝视着殷九弱的眼睛,面目清冷但认真。

这是她见过最澄澈的眼睛,映着雨雾的颜色,瑰丽又宁静,总会让她心安。

雨雾缭绕,女人忽然笑了笑,笑得温和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的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满足而惆怅,满足于能与殷九弱有一夜共枕,惆怅于不知道这样的美好何时会戛然而止。

就好似赏花赏月的人头上,悬挂着随时会落下的锋利刀刃。

刀未落时不安心,刀落下时不甘心。

不甘心也无用。

细如绢帛的白纸在霏霏小雨中被打湿,墨迹晕开,带来山水画一般婉约柔美的意境。

就在殷九弱以为休书快被细雨淋坏时,扶清竟然伸手去接了休书,苍白单薄的指骨,微微用力,好似抓住心爱之人给予的珍宝。

两人的指.尖在微妙的小雨中相撞,又很快分开

,只有透明的雨滴飞溅。

“那日叫你做小,不过是戏弄之语,如今……如今,戏弄结束,我很抱歉,你回三十六重天吧,”殷九弱微微阖眼,似是并不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什么光彩,反倒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可能就是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泛滥吧。

如果对面的人不是扶清,她也不是殷九弱,这一场不过是凡世间休妻……弃妾的戏码。

无论是谁狠心抛弃,都足以令人唏嘘感慨一番,生出难忍不舍的情绪。

然而,这场戏的主角是她和扶清,于是便没有了为这一幕叹息的理由。

互为戏子戏耍一番,你来我往的,一场闹剧也该告一段落了。

扶清低头展开手中的丝帛休书,上面的字迹未干,还残留着殷九弱袖间清淡的墨香,里面的字句也很简单,只是诀别之意更浓。

【愿相离之后,再无重见之日。若偶有相见,可作点头之交,如今释怨解结,不再相憎,且别离,两生欢喜。请以此凭证,永消执念,任与旁人嫁娶偕老。】

出乎殷九弱的意料,扶清此刻平静异常,眉间的寂灭朱痕并未有加深之势,只是颇有死寂凋敝的雪意。

“我若离去,或许再难有相见之日,”女人反复看着休书上的字,喃喃自语,却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把休书珍惜地折好,“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是不是这世间的事情都如此,有人急切渴望,反而什么都得不到。有人放弃了,到最后柳暗花明。

道经里写作:得与失本来并没有任何区别,本来无一物,本来就不曾有,没有得也没有失。

扶清扪心自问在千年万年以前,或许还可以虚假地相信这些话,自欺又欺人地相信,可她早已在得失之间失去了自己的心。

再也无法说出这样虚伪的话。

风雪入袖,翻出殷九弱黑衣里一截洁白的暗绣里衣,白黑两色浓烈非常。

她微叹一声:

“谢谢你为我堆的雪人,和编制的青纱灯,如果心无芥蒂的话,我会十分感激,甚至为此开心几天几夜,但日久年深,噩梦难消。”

爱恨已然交融彻骨,情.爱早已痴缠难分,芥蒂已深再无拔除之日。

若是再勉强下去,才会是永无宁日吧。

这些日子,她总以为自己会因为深埋心底的恨与怨、被噩梦激出的后怕控制,在扶清面前变得失控,变得歇斯底里,变得不可理喻。

可她不但没有,反而越来越平静。

或许深藏心底融入血肉的东西,无论是恨是爱,都已然如空气、入草木、如花露般悄无声息。

与扶清在一起愈久,那些好的坏的,谁欠谁的谁爱谁的,变得愈来愈明晰。

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忍受不了再见这个令她爱恨交织的人。

“只是遗憾没和你一起赏过极北之地的雪花灯,”扶清眼里泛起淡淡的光,映得周围的灯影也暗淡几分,“我试过许多

法术,做出的雪花总没有自然真实的山雪好看,思前想后便没有送予你了。()”

女人淡淡笑,垂眸的模样清冷萧瑟,一身法衣肃穆庄严,可她心里已然泛起烟尘滚滚,呛人的、酸涩的、燃烧的、不停歇的、令人无法忍受的。

“没关系,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吵着想看雪花灯的小徒弟了。不会为看不到灯,就那般怨你,恨你。?()?『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即便失落、即便受伤憔悴,也掩不住女人的美丽,这张清冷疏冷的脸,排贝一般的牙齿紧咬着唇,从苍白中碾出血一样的嫣红色。

殷九弱迅速别过脸去,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违心,只下定论一般地道:

“所以,你不必为此伤怀。”

毕竟她早就熄了曾经的期望,扶清也就不曾辜负过她。

她们也就一笔勾销,也就两不相欠,也就可以算作,未相识未相知。

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到眉间,扶清微微垂首,才显现刚才的雨都变成雪了。

下雪了啊。

可殷九弱叫她不必伤怀。

不伤怀吗?

可她无法不伤怀。

若再也无法见殷九弱一面,向她问一句是否安好,怎么能不伤怀?

她已沾染人心最深处的毒,再无转圜余地。

“往后我们各自安好,我已然不恨你,你也可安心,”殷九弱垂着眸说道,并未泄漏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般的安慰之语,反倒让扶清心中更添哀戚,殷九弱只是不再期望与自己这个人,同赏雪花灯。

是啊,现在有人与殷九弱长伴长夜,有人与她长点灯烛,有人陪她独行路,有人与她共诉衷肠,有人共她一生幸福安康。

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

自己是该安心,应该安心啊。

所爱之人有人疼有人爱有了好归宿,即便与自己无关,那也应该为此开心欢喜不是吗?

你爱的人开心快乐,你便可以满足,不是吗?

若自己不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就该满足安心。

“九弱,你磨磨唧唧地在做什么?快来玩啊,岁歌给你买了桃花小镇的糯米元宵,是花生芝麻陷的,好甜哦。快过来听乐队演奏的新年曲目啊。”

阿引的声音,引得两人回头,看见岁歌站在一簇簇的灯花下,开心地冲殷九弱招手。

原来快到魔界的新年了吗?这段时间心绪混乱,殷九弱几乎忘了这回事。

“好,我马上就过来,”她也笑着回应,跟岁歌挥手。

两人笑眼弯弯,似乎连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扶清看着这一幕,满心的妒意已经无法随风起了。

这个人真心的笑容,将妒火平熄。

她努力过了,努力想要殷九弱重展笑颜,但还是失败了。

罪孽太深,永生永世也赎不干净。

现在出现了这么多能让殷九弱开心的人,是不是也该放手了?

月华朗朗

() ,细雪如尘。

“小九,和她们在一起很开心吗?”扶清如花瓣的湿润唇瓣开合,声如烟雾缥缈,找不到支点。

殷九弱循着扶清的视线,望向檐廊下灯火阑珊处,那些人已经吃完了元宵,随手抓起庭院里干净的积雪朝对方扔去。

阿引为了帮冲忧挡雪,被好几个人逮住,丢进雪地里,翻滚着带起一大片淡淡的烟青色雪雾。

“是啊,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飞雪落鬓,扶清的脸很冰,体温也很低,落在她手心的冰粒,晶莹分明,并没有一点儿消融迹象。

“小九,连骗骗我都不可以吗?”

就像前晚一夜温.存,让她恍惚以为有希望也好,一瞬也好。

她甘愿受骗,永远清醒地困在编织的幻梦里,如同沙漠前行的旅人,幻想前方有清泉,便可一直一直走下去。

淡薄的月色与寒雾交织,灯火幽幽,殷九弱的面容看不真切。

“扶清,骗人……太累了。”

其实有时候,她回想到当初扶清脸上欲语还休的复杂神情,便猜女人也是累的吧。

只是戴着面具过活,戴久了摘不下来,累死了也摘不下来。

她不想这样,欺骗者才是可悲的。

“你骗了我那次多次,应该比我更有感悟吧?你必须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生怕露出马脚破绽,”她指骨屈起,竟有片刻失神,“骗人先骗己,或许你无怨无悔,我却不想用欺骗囚住自己一生。”

“或许你告诉我,你……”殷九弱忽然露出古怪但释然的微笑,“你是有苦衷的,这样或许我往后会多想起你一点。”

“我……我不知道,”扶清苦笑着摇头,但她想以自己的性子,又能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欺骗自己深爱的人,“但你可不可以,往后也多想起我一点?”

她心知这几百年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地找寻连接二人的爱恨缠绵。

其实,她们本是无缘的,不过曾恰好遇见,相伴一时。

什么雪花灯、条草茶冻,都不是她能与殷九弱共赏的。

女人在心里劝解自己,只要殷九弱开心,就算这份开心与自己无关,那也是极好的。

“我并不会想起你,”殷九弱神清目冷,并未作任何修饰。

扶清敛眸,长发娓娓随风,比轻雪更添凋零之感。

魔界的新年六十六年一次,那些高挂的彩带绸缎、金珠吊坠在各处屋脊檐牙随风而荡。

这新年的欢喜气氛倒与凡界有异曲同工之妙,唯独魔界白天的时候人少,大部分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在家修炼。

也并不能见到小摊小贩,杂耍表演之类的,更别说皮影戏,小杂剧之类的。

不远处,传来岁歌与冲忧、阿引,还有其他王妃嬉闹的声音,将荒芜寒意十足的魔界从孤寂中拯救,变得烟火气十足。

是殷九弱会喜欢的气氛,会安心快乐的……家。

这才是家吧,有真心的爱侣,有知己的朋友,有嬉笑玩闹的人。

扶清觉得自己应该放心了,有很多人陪着小九,都是能让小九安心睡眠的人。

而自己只会让小九噩梦连连。

她私欲满怀,早就是深渊里的恶鬼了,却久久无法放手,只想将殷九弱拥住,抱得越来越紧才好。

但勉强相拥的结果,只能是自己这个自私的恶鬼,将心爱的人一起拖进更深的无光深渊。

她真的这样希望吗?

不,不是的啊。

“那么,你……你也好好的吧,()”殷九弱的语气不咸不淡,叫人看不出情绪。

镇风楼最高塔的屋脊上,绽开五颜六色的烟花,烟花与烟尘共同绚烂,五光十色的影很快落下,又被那些人远远抛起。

烟花在魔界冰霜与烈焰的天空绽放,岁歌很快又往地上仍了一串鞭炮,其中有一种炮仗在地上乱飞乱炸,直冲殷九弱和扶清这儿来。

那炮竹一边火光四溅,一边尖锐爆鸣。

“那是什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扶清自然而然地问道,好似殷九弱刚才予她的不是休书,而是情信一般。

“飞地鼠,一种炮竹,”殷九弱也回身看去,声音里不由自主带上笑意,那东西满地乱窜,像是她小时候会喜欢的东西。

听见对方隐含笑意的声线,扶清心底微动,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万年肃穆孤寂的三十六重天,也曾红帘满地,年画、春联,甚至还摆上一个泥塑凡间的灶王爷和两个大胖福娃,笑嘻嘻地看着前面碗里的麦芽糖。

“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同样也是这样跳跃逃窜的火光,她看见年少稚嫩的殷九弱倚靠在梧桐树弯,乌发里簪着一片洁白桐花。

少女笑得狡黠灿烂,一股脑儿扔下好几个东西,火光炸裂,在坐忘域外乱窜,惊起一圈又一圈清气震荡,半金半翠的梧桐叶飘落盘旋。

而殷九弱在树上笑得开怀,还乖乖巧巧地将她也抱上树,一同看着这难得的烟火喧嚣。

“姐姐,我们以后一起去凡世过新年,有更多的烟花看。”

“姐姐,以后我给你缝制新衣……”

“姐姐,我新学了一个食谱,条草茶冻,只做给你吃。”

“姐姐,我做了一盏不会灭的雪花灯,你闭关的时候想我了就看看灯。”

原来,在更远的时光里,她们已经相守过那么久,久到记忆变淡变薄。

她现在还紧紧抓住不放手,是不是太贪心了?

贪心就该受到惩罚。

可那时,她是怎么想的?

一念心动,永生永世。

最可怕的是,没有期望了。

但小九只是对自己没有期望,她还期望着别人……而那个人恰好也能回应她的期望。

这样也好,自己得不到的,愿小九都能得到。

她的爱意太浅薄伤人,只好将爱意收回藏好。

() “小九,你都得到了就好。”

终于,扶清点点头,同意了殷九弱的话,她们在休书上写下各自的姓名,从此一刀两断。

天色浓黑如墨,点缀几颗孤星,扶清看着殷九弱在雪中远去的身影。

以后可能很少能一起看雪了,因此她目不转睛。

殷九弱来到檐廊下的时候,岁歌正和阿引行酒令,接不上的人必须满饮对方指定的酒。

因此,旁边的玉桌上摆放着一排温好的酒,酒坛的泥封打开,有袅袅热气蒸腾而上,酒气熏然欲醉。

围在周围的人也纷纷有了几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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