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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千军万马避白袍(3)

独孤无为不能理解。其他人的也不能理解。她们许多人都怀疑独孤统领为了苟活舍弃了什么——舍弃了立场,还是舍弃了信义?正因她是一个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大多数时候要在城墙和高处为前锋军掠阵,众人就更不敢站在她面前、或者将后背露给她了。

她们怕执弓者的准心瞄准的是自己。

独孤无为咬牙忍耐,脑海中浮现出薛玉霄在马上睥睨着她、淡笑收剑的那一幕,眼前又逐渐出现拓跋婴带着银丝网狼形面罩,眼中迸发出森冷寒意的模样……独孤无为埋头将脸扎进水里,像野兽一样洗了把脸,正在擦拭时,听到帐外几个小卒交谈。

……我要是齐人,绝不可能把独孤统领放回来。你在她面前可小心一点……”

“就算她背信弃义做了奸细,那又怎么样?那把弓肯定是针对咱们殿下的,最不济也是为了杀都统大人。我们不过是……”

几人不知道她在帐中,随意地用鲜卑说话,话语未落,身后的军帐忽然撩起,露出独孤无为那张水淋淋的脸,她的眼睛盯向众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登时逃散。

她要找三殿下!要找都统大人!她要再度出战、证明清白!独孤无为难以忍受这种视线和待遇,转而冲向议论军事的大堂。

……

数日后,在前军开拔,桓将军与李清愁等人乘胜追击,前往高平郡之时,徐州捷报也在京中蔓延开。

这是多年来第一场大捷,一场毫无疑问的大胜。天下为之震动。

捷报传来时,王秀在凤阁议事。她抬手咳嗽几声,听着身侧的掾属奏报军情,咳声逐渐低微地压制下去,变得无比安静。

军情传递结束,在场的众人在这场长久的寂静中如坠幻梦。……在此之前,她们大部分人都保持着最为悲观的态度,甚至提前做出了失势议和的筹备和打算。因为失望的久了,所以众人才保持着这么低的期望。

然而,传来的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捷报,怎能不让凤阁诸卿呆滞当场、泪流满面?

长久的寂静当中,是薛泽姝朗声一笑,道:“诸卿应当畅快,何故泪流啊!”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不再压抑情绪,纷纷面露激动之色。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诸位凤阁官员,居然有如此强烈的、难以控制的情绪表露,齐朝多年在军事方面的懦弱退避,真是令人可悲可叹。

“生女当如薛将军啊!”凤阁一属臣感慨道。

也有人在心中暗想:“不知道司空大人可有意为女纳侍,我儿仰慕凯旋侯至茶饭不思,这消息一传遍京兆,他又要非卿不嫁……着实是没出息啊!能与薛将军般配的,不过王氏、袁氏等寥寥几位豪门。听说裴氏主君早已懊悔,想要将嫡子嫁给薛三娘为正……情理上倒是分属应当,但薛侯却未必同意。”

众人一面恭贺薛泽姝、赞叹诸位将领之能,一面又恭贺丞相得此胜报,并派人禀报皇帝。

谢馥收了胜报,没有提嘉奖之事,只说“请凤阁商议裁决,朕无异议。”她这样安分,倒让众人颇为意外。

至夜,王秀从凤阁归园,见到王珩的院落掌灯如故。她驻足停步,问周围侍奴:“珩儿怎么还没有安寝?”

侍奴答:“公子白日整理往来文书,誊抄传递,耗费精神,晚上服了药又吐了,摸着琵琶却没有弹,只是坐着看谱,劝过了,只说睡不着。”

王秀问:“有谁来了吗?”

侍奴说:“如意园裴郎君晌午时前来相陪,说了会话就走了。”

王秀颔首,绕行走过放鹿园的草木松柏。她的足音在廊下响动,王珩却没有注意到,等到母亲走到面前,才忽然回过神来,放下

琴谱端庄正坐,垂首道:“母亲。”

王秀坐在他对面,看了一眼琴谱边一封开了口的书信。她抬手按住抽出,对面的王珩启唇欲阻,却又缄默。

丞相看了看薛玉霄的回信,目光落在那三个“珍重”之上,淡道:“我看你之心意颇为自私,她既然劝说,你却不听。岂不是陷人于愧疚不义的地步。薛玉霄有‘春柳于岸,为珍重不可折’的意思,你却没有振作之心。”

王珩怔怔失神,薄唇上的红痣被咬出一点齿痕,他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关照我、怜悯我,不肯伤我。我知道她看出来是我所写,回信之辞煞费苦心,唯恐惹我有一点儿猜疑和伤心。她这样疼我,儿子反而更痛了……”

王秀道:“裴氏子亲自将此信交你,都说他恃宠好妒,其行径却比那些表面守德的男子更开阔诚挚。如此光风霁月,有君子之质。”

王珩垂眸道:“他未必那么有把握,却能坦然处之,珩儿比来有愧。”

王秀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将掌心按在他的肩上:“你一心仰慕她,别无他念。为娘知道你是个固执的人,若是薛玉霄真有此意,哪怕只是一点点,娘也愿冒险为你争取。但眼下情形如此,我儿还需早做打算。”

王珩心中一沉,望着母亲斑白的两鬓,喉间微酸,道:“请母亲示下。”

丞相道:“她对你没有婚姻之意,却能如此为你着想,薛泽姝有一个好女儿啊……待班师凯旋,你们便拜为姐弟,你若愿意,娘就做主为你招赘,让你生的第一个女儿姓王,以继家业。要是你不愿意……”

她其实知道王珩不会愿意的。

“就拜入观自在观修道,束顶戴冠,立下此身再不婚嫁之誓,以男子之身承袭祖业。”她语音微顿,又看向王珩,“家业繁重,我怕你身体不能撑持,我在时,众人惧我,不敢多言。待我去了……众多亲戚觊觎财产,未必管用,恐怕只有你姐姐疼你,帮你打算。”

这里说得便是“义姐”了。

“她还年轻,却已经有能力撑住世家豪族的门楣。你有一概不能打算考虑的事情,可以让她帮你。”王秀说到这里,沉默片刻,又道,“我平生清正,没想到也有一日要利用别人的愧疚之心以自谋,正因薛玉霄不能答应你,她反而会待你很好。薛泽姝虽然固执、狂妄一些,但为人正当,从不行卑鄙之事。”

王珩的手握紧衣衫,指节泛白。他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湿润,低声说:“娘亲这样为我计议谋划、宽宥孩儿的反骨。我再行勉强之事,就是不孝了。”

他俯身向母亲叩首,道:“母亲与她的这番苦心,珩儿都能领会。”

王秀感叹道:“往后的岁月还长,我不能保护你太久。你要听她的话,珍重身体,才可等到三春柳发之日啊。”

说罢便起身,走出了院落。

她离开片刻,院落里的灯火便熄灭了。那架琵琶被束之高阁,藏在了极深、极深的地方。

……

与此同时,如意园。

“公子,夜深了,怎么还不睡?”还剑抱着一床新洗了、熏好香的厚被子走过来,盖于榻上,“您还在想少主母今日的家书?”

烛火摇动,映照着裴饮雪的脸庞。他眉目清冷,墨眸幽然,虽在暖室之间,却不能扫除一身微寒的孤僻离尘之气。窗子没有关严,将烛焰吹拂得动荡不安,轻轻晃动。

他的睫毛很长,灯下落影如扇。分明是一张很冷静、疏离的面容,望着窗外明月的视线却有不尽相思缠.绵之情。裴饮雪略微抬手,月光便徐徐地落在他掌心。

“……我们家少主母待外人倒有分寸。”裴饮雪轻声道,“正因她太有分寸,竟一个字也没有留给我。难道我在她心中有这么大度?”

还剑愣了愣,小声问:“公子,少主母不是盼你珍重么?快别吹风了,仔细冻着。”

裴饮雪不能明言,抬手关窗,又望了一眼渗透窗纱的月光,轻叹道:“好吧,我就当她也祈我之珍重了。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见薛侯终身误。”

这是近些时候在京兆流传的歌谣。

他抬起手,将桌案上的另一封信件放在烛火上烧了——是裴氏主君欲嫁嫡子,写信请他探看口风的。满篇的宗族之情、整纸的长辈道理,自恃身份,写得满是架子。

信纸烧成灰烬,落在烛台上。裴饮雪松开手,用一支簪子挑灭了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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