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仙山位于北沙城北,是一片云雾飘渺的山地,其中风月瀑布飞流直下如人间星河,芳菲谷四季花开不败,乃北境十大奇景之一。
然自三年前始,广仙山便怪事不断,更有传闻说上过山的人都会霉运连连,坏运气这事可大可小,但没人敢沾惹在身上,因此渐渐地便无人敢踏足,俨然成了一片禁地。
是夜,月明星稀,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白袍反射出一缕亮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一张的国字脸在兜帽里映出轮廓,白袍人眉心微微抖动,紧张里藏着一丝微妙的兴奋,转过身沉了声音道:
“都快些,跟上我的脚步,阵法的生路只有一条,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则会永远迷失!”
闻者齐齐深吸了一口气,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喧嚣,抹不去铺天盖地的静谧,倒添了几分诡谲。
这群人的组合也颇为怪异,有铠甲染血的年轻侍卫,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一身锦衣的貌美小姐,还有满头银发的老妪,浑身油腥的屠夫……但他们都无一例外的神情肃穆,眼睛里少了神采,满载风霜。
“来者何人?”突然,苍老的声音在山壁间回响。
白袍使者一抱拳,单膝跪地,朗声道:
“白门空使章休,领三十四名新教徒前来成就大业。”
“口令为何?”
章休双手交叠于胸前,屈膝跪下,以身就地,眼眶里溢出热泪:
“斩灭恶果,重归善因,此心不灭,此身不死。”
苍老的声音声线也有些颤抖,激动地接道:
“献祭吾愿,以身相求,返璞归真,化元合一,离散重聚,憾事得偿!”
“离散重聚,憾事得偿!”两侧的山壁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齐齐拍着手边的石头,振奋地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无边的寂静仿佛在一瞬间被火点燃了,顷刻间燎原,广仙山上,数不清有多少张嘴在同时喊着,也感染了山外的三十四人,也哭着大喊着这句话。
锦衣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但被她快速隐去,学着别人狂热的样子,哭喊嘶吼着这句看着平平无奇的话。
但她懂,经历过离散,感受过天人永隔的滋味,知道什么叫再也找不到想见的人,才能明白重聚一词有多么地让人发狂,憾事当亦如是。
也不知喊了多久,这股热情才渐渐淡了下去,苍老的声音变得嘶哑,更像是枯木从地上擦过的声音:
“空使还请速归,空师有令,不再收纳新人,请这三十四位朋友回去吧,老头子在这里对不住了。”
“不接纳,为什么?”侍卫红着眼睛冲上去,被章休拦住,却是粗着嗓子对那老者:
“还请王老行个方便,这三十四位都是再苦命不过的人,他们甚至愿意不经历仪式,直接为大业献身,章休在这里求王老,放他们进去吧!”
山谷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章休知道是有戏,赶紧对众人道:
“还不快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投身大业!”
侍卫最先,也喊得最大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不甘与痛苦:
“队长嫉妒我的一身功夫,设奸计让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我身上的血便是他的!可是没人相信我,我众叛亲离无家可归,那狗贼却节节高升,我恨啊!”
中年妇人呜呜地哭着:“我当初不顾爹娘的反对,宁愿与家里人断绝关系也要和他在一起,可他为了飞黄腾达,竟然将我抛弃,害得我有家不能回,带着两个孩子穷困潦倒地活了十几年,可老天不开眼,一场瘟疫,便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这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只有我受苦,为什么!”
后面的人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苦难喊出来,一个比一个悲切,锦衣少女垂着头,眼里流露出几分迷茫。
最后,只剩了她,人们齐齐看向她,似乎是在期待她能说出更痛苦的悲剧。
她放松自己,靠在一旁的石壁上,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我自小家境富裕,各位所说的那些苦,我大多都没吃过,这世界上的人那么多,我应该算比较幸运的那一类了,我想,也许是我太贪心,才会奢求那场意外没有发生过,妄想家人都在,团圆一辈子。”
她的声音一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在和自己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我一个人,有时,还是会觉得孤独吧。”
山谷重归寂静,一柱香后,石壁的摩擦声从远处传来,白袍人眼睛一亮,朝众人打了个走的手势,随即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用曲折的步法走进了山谷,消失在一处石缝后。
众人会意,紧跟而上,石缝后的空间豁然开朗,但也没有传闻中的繁花似锦,而是密密麻麻的洞窟和数不清的人,都正垂着头,以一种麻木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锦衣少女寻了个角落蹲下,暗自打探着这里的布局,由外围粗略的印象估算,广仙山起码还有数十个这样的地方,恐怕得藏了有几万人。
“喂,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锦衣少女看过去,忍不住呼吸一紧。
是叶璃,她认识的。
因为这锦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用易容蛊改容换貌之后的梁甲一。
“我叫……杨佳佳。”梁甲一随意起了个。
“哦,看来你真的是个娇小姐,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叶璃玩着手上的鞭子,默了一默:
“我叫叶璃,因为我一出生,我娘就想离开我爹了。”
梁甲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叶璃的身世,还是他亲自查到的。
叶璃坐到了他的身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你很想你的家人吧,在这个世界他们或许是天上的星星,但是在别的世界,他们可就是你身边实实在在存在的人了。”
“世界的可能有很多种的,我们所在的只是其中的一种,还是不好的那种,只有毁灭它,我们才能去好的那个。”
“你知道吗?在你来之前,空师会帮所有的教徒做仪式,参与仪式的人,能切实感受到那个世界的幸福。”
“有人看到了与所爱终成眷属,有人看到了阖家团圆,有人看到了故去的的亲人躲过了那个劫数……而我,什么都没看到,或者说,什么感受都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
“所以,那个世界的我,应该还没出生吧,母亲和她爱的人好好的,没有被我父亲抢走的悲剧,多么好呀!”
“明日大业,真希望快点到来……”
叶璃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能在这少有同龄人,又或是因为这是泯灭前的最后一天,让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彻底打开了心房,在这里她不再是不可一世的龙城小霸王,而是一个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年轻姑娘。
梁甲一很难想象,如果一个人一直告诉自己:“你的存在是个错误,是至亲痛苦的根源,只有你从未存在过,一切才是最好的!”那她该有多么地绝望。
他真心厌憎起空来,改变过去听起来诱人,却会让人无法安于现世,永远困在过去,再也没有向前走的勇气。
叶璃,不该为了这种理由去死!
梁甲一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可那样你就不存在了!明日对于别人或许是重生,但对你来说却是毁灭,这样你也心甘情愿吗?”
“我就是心甘情愿,不然我怎么能成为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圣女呢?你知道吗,别的圣女都是被关起来的,因为她们与地灵石息息相关,明天得头一个被牺牲呀!”叶璃红着眼道。
梁甲一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是不是,很害怕睡觉?因为,和那天的感觉一样。”
叶璃紧了紧胳膊,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我怕又怎么样,总之,明天就结束了。”
“你能自由活动不是因为你心甘情愿,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梁甲一仰躺在石头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
“因为什么?”叶璃下意识问道。
梁甲一冲她勾了勾手指,眼里流淌着蛊惑的光:“你过来,我告诉你。”
叶璃没有疑惑他为什么知道,也真的凑了过去,梁甲一嘴唇翕动,一手悄悄落在她的脑后。
“因为空师,继承你母亲巫力的人不是你,而是他!”
话音刚落,叶璃的面上还未来得及表现出震惊与难以置信,梁甲一便在她脑后大穴上重重落下一击,迅速与她调转位置,悄无声息地将她放倒在石头上。
他按向胸口朱砂痣,变成了叶璃的样子,天黑辨不清衣服样式,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两人调换了位置,都只当躺着的是梁甲一,俯着身子的是叶璃。
得知次日就要大祭,梁甲一不敢再耽搁,哪怕冒险也要试上一试,他负着手走到一个空使面前,趾高气昂道:
“带本圣女去巡视大祭场地,我要亲自检查一下。”
“是。”叶璃在空里莫名其妙有着特权,大家早已习以为常,空始垂着头,恭敬地为她引路。
天边泛起微蒙的光,隐约照亮了曲折蜿蜒的前路,梁甲一与空使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攀爬,皮肤上冒了一层汗,虽衣裳单薄,倒也不觉得寒。
前方向上的山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梁甲一心里的忐忑渐渐被抚平,逐渐变成了抬腿、用力、再抬腿的无限轮回,枯燥又有些心惊胆战,不经意往下一看,才知已然攀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空使的脚步停了下来,梁甲一气喘吁吁地抬起头,一眼望去,却失了呼吸。
此起彼伏的山峦连绵不绝,旭日的光辉笼在它们身上,人仿佛站在云雾里,被广袤围绕着,俯瞰着渺小的芸芸众生。
一览众山小,若人站在这个位置,当会有豪气填满胸腔,觉得这世间的事,好像都不是那么难了。
“圣女,你觉得美吗?”空使问梁甲一。
“美。”这是真心的夸赞。
“这所有的山都是祭台。”空始伸出手指着两边的高山,又指向中间的山谷,“而这里便是阵法。”
梁甲一的声音在打颤:“明日,所有人都要从不同的山上跳下去,用血液染红阵法,完成献祭。”
“是啊,五万教徒的命,带最强的信念,没什么做不到的。”空使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地灵石和其它圣女”梁甲一不敢贸然问,便故意地停顿,引她开口。
“对,你们和地灵石会在山谷中央,完成主阵。”空始顺着说下去,“便是中间的那个阵,也是这次献祭的核心。”
“既然那里是核心,那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看?”梁甲一防备地看向她,默默朝后退了一步。
“因为上来,才能看清楚呀!”空使拉下兜帽,永远得体的表情扭曲到极致,咬着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