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有烧糊涂的那个人发出的喘息。
梁无霄默然垂首，从怀里掏出了药膏，动作轻柔地把药涂在了楚新檀身上被他抽打到红肿的地方，接着，竟然是把手按在对方膝盖上，仔细地替对方跪到青紫的膝盖按摩起来。
“！！！”
怎会如此？！
楚新檀来不及思索，就见床上的自己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好像是要醒过来。
但下一秒，梁无霄手一抬，他又即刻闭上眼沉沉睡去，睡得甚至比刚才还要沉。
屋内的呼吸声慢慢便平静下去，梁无霄微微皱眉，神色间似乎还带着几分苦恼。
因为楚新檀虽然睡着，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睡梦中，依稀能听到几声低低的呼唤，像是在喊着“娘”，还是别的什么，片刻后，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样的梦，居然是忍
不住抽泣着，吧嗒吧嗒掉下几滴眼泪。()
梁无霄看得有些无措，沉默了很久以后，才僵硬地伸出手去，在他背后轻轻拍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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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的人似乎是被梦里的人安慰到了，过了一阵子，呼吸真的重新又平复下去。
楚新檀瞠目结舌，就这么看着眼前的画面。
“不可能、不可能……”
他还记得那天的场景。
是大师兄把昏过去的他给背回天和峰的，随后，他一直昏昏沉沉，梦中好像感觉到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帮他揉开膝上淤血。
可当他想努力睁开眼的时候，却是已经天色大亮，空荡荡的房间里根本没有第一个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楚新檀猛然按住心口，只觉得一阵锥心刺痛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急促地喘着粗气，片刻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师父，你是想让我后悔吗？你是想让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误会你了？其实你有在关心我？”
他弯着腰，笑得逐渐喘不过气来，声音就像残破的风箱。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
熟悉的画面接踵而至。
周围无人回应他的怒吼。
转瞬间，便是数百年。
楚新檀起先还试图挣脱这方幽冥幻境的束缚，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会再有任何一丝回应，他被关在这个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被动地看着眼前一幕幕闪过。
他的不满，他的怨恨，时至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可他不愿相信。
“都是假的……骗人的……”
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场景变换。
终于，记忆深处的又一个场景出现在眼前，楚新檀眼皮抽动，茫然地看过去。
到那场大战了。
他就是在那场大战中目睹了大师兄的死，此后便彻底压抑不住内心的怨恨。
多年来积攒下的恨意让他的骨髓都被毒汁浸泡的彻底，他恨梁无霄的冷漠，恨对方迟来的关心，恨师父为什么直到师兄死了以后才想起来——原来他竟然也是自己的徒弟。
他是见过梁无霄是如何处理唐锦文的尸骨的。
挫骨扬灰。
所谓深仇大恨，也不过如此。
可方才所看过的那些画面仍旧留在脑海中，让他不免有些迟疑。
*
说话间，画面已经变了。
他被无形的引力拉到了唐锦文身边，看着对方认真听着梁无霄的吩咐，随后便确定下来，将要去镇守大阵的哪一方。
“别去，师兄，你会死的……”
楚新檀怔怔地看着。
这场大战，乃是谢星衡促成。
那人得了虚薙老祖的传承，身怀千年道法，修补镇魔塔一事，自当他一力担负。
() 那时，楚新檀尚未金丹，修为不高，因此并未参与其中。
他只知道，那场大战打了整整一个月，七大宗门齐心协力将魔修打得逼上绝路，而梁无霄与谢星衡、许蕴心、张承忉、莫寒星等人一起，将无路可逃的魔尊奚峪打入极寒之渊。
只等大阵落成，极寒之渊将被彻底冰封。
可意外，最终也就出在这个大阵上……
各大门派派出压阵的自然都是绝对信得过的精英。
唐锦文是其中之一。
进去之前，楚新檀看着自己也去找了师兄一趟，沉默半晌，递给对方一个护身符，随后只念叨了一句：“师兄，早些回来。”
唐锦文自然是冲他笑笑，拍拍他的肩，看得坐在地上的楚新檀一个恍惚。
不对，他怎么不记得……自己那时找过师兄呢？
“怎么回事？！”
楚新檀猛地往前扑去，似乎是想看一看站在天和峰上的自己。
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没有丝毫印象。
可场景已经随着唐锦文的离开改变了。
接下来的画面，去楚新檀从未见过的画面，他看到大师兄进入镇中，看到远处魔尊身负重伤，看到阵法逐渐开始关闭。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寒光直直射向唐锦文后心，噗的一声，唐锦文转过头，居然看到了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庞。
“师父？！”
目睹这一切的楚新檀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可很快，唐锦文就拔了剑：“妖孽，居然敢冒充我师父的模样！简直找死！！”
他半点怀疑都没有，就认定这人绝对不可能是梁无霄。
然而他身受重伤，一边又要稳固阵法，一边又要诛灭妖邪，几下之后便开始力不可支，被人一爪穿透胸腹，抓灭魂火。
“小子，我还得多谢你带我进来呢，若不是你，这阵法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破？”
顶着梁无霄模样的妖邪笑得满眼恶意，转瞬间现了原形，居然是只狐妖！
而唐锦文身上的护身符也瞬间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画面之外的楚新檀脑袋里立马嗡的一声。
“是妖族的幻术……”
“方才那个我是这狐妖假扮的，师父也是！”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狐妖得逞后击碎法阵迅速逃离。
大阵缺了一角，魔尊奚峪顺势破阵而逃，离得最近的无极宗门人倒了大霉，三十几人尽数被杀，死相格外凄惨。
终于等到成功将奚峪镇压，所付出的代价便是谢星衡肉身化塔，张承忉、莫寒星等人身死道消，正道只能说是惨胜。
而梁无霄也终于能回来，替他的大徒弟唐锦文收尸了。
杀唐锦文那妖狐堕了魔，尸体沾染到魔气，百年不腐也是常有的事。
楚新檀看着梁无霄面无表情地收走了唐锦文的尸身，随后飘然离去。
直到身
旁再无其他人，他的身形这才猛然一顿，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瞬间，素来挺直如松柏的背影居然也弯了下去，他好像忽然之间便苍老了许多岁，好看的眉眼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
“师父……”
楚新檀怔怔地看着。
他看着梁无霄亲手毁掉了唐锦文的尸身，所谓的挫骨扬灰，不过是为了避免魔修借着对方沾染了魔气的躯壳造出傀儡。
而那具尸身化作飞灰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安静站在天和峰头。
又下雪了。
那一年的雪大到成了灾。
那个朦胧的身影背对着他，久久无声，漆黑如墨的外袍被风吹起，恍惚间，他似乎是瞧见了一滴水渍落在对方衣袖。
“师父？”
楚新檀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许久后，忽然“哈”一声，肩头耸动，笑出声来。
他不知道师兄前往大阵前曾笑着接过“他”特意送去的护身符。
他不知道师兄的尸身居然已经被魔气侵蚀到了那种地步。
他不知道师父曾有无数次在夜里出现在他身边，沉默地为他拂去身上的伤。
“不可能、不可能的…！”
“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
“这是他的计谋对不对？你们故意让我看到这些东西，以为能骗得过我？”
场景里的声音不断钻入楚新檀耳中，直扰得人心烦意乱。
可他灵力尽失，无法动用禁咒，只能抬手用力捂着耳朵。
“别念了，别念了！都给我闭嘴！”
“……”
哪有人在念？
不过是他多年前被种下的心魔，再一次地出现了，反复不断地问着他：“你可后悔？”
“我不后悔！”楚新檀瞪大眼睛，凶狠道，“你们以为弄些虚假的幻像，就能骗过我？哈哈哈，不可能的，我怎么会信你们说的鬼话？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呵，事实便是如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同他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所思、所想，皆是由我亲眼所见！我只信我自己！”
“那你怎么哭了呢？”
“什……”
刹那间，宝葫芦内翻江倒海。
震荡中，所有的画面都被尽数抹去，只剩下一片空茫，像极了方才那片被大雪覆盖的世界。
而楚新檀跪在地上，怔愣过后，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太厉害反而开始咳嗽起来，直到胸肺中的空气全部被他咳出去。
“我不后悔。”
他喃喃，口中反复说起的依然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