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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第二个火葬场

“元幼平,这不好笑。”

练星含重复了一句。

“元幼平,这不好笑。”

他指尖紧紧压着她的手背,绷直,泛白,难以控制地发颤。

是的。

这不好笑。

他们双掌牵着,站在这高峻城阙前,站在这煌煌天光下,朝向王朝诸臣,他想接受的是天下的崇敬,万民的庆贺,以及元幼平那为数不多的、浅薄的、又庸俗的情意。

哪怕稀薄又脆弱,他也想抓住的情意。

而不是被她,毫无征兆地处决在这天下众生前。

“不好笑吗?”

元幼平侧过脸。

从那小巧洁净的前额两侧,笼覆下两扇古拙厚重的玳瑁帘,蟠曲着一片漆黑与灿煌,她那乌油油的辫发阴落落地垂落胸前,又卷曲绕着她那尖尖细嫩的小耳轮,她佩戴起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白蟒耳坠,那双碧血眼闪烁着瑰丽又血腥的光泽。

这些时日他们耳鬓厮磨,元幼平已很少佩戴起这种锋利的、细长又伤人的耳坠。

这条小王蛇似乎很喜欢被他含着耳垂。

每次他舔到耳朵内圈,将那细茸茸的桃毛濡湿,小王蛇就会受不住似的,冲着他直哼唧,四肢娇软散漫,在他怀里似猫儿般弓腰,蜷缩又张开,若是舒服极了,那眼圈雾濛濛的,还会泛开一层鲜桃肉的色泽。

那是对他最好的嘉奖。

也许是被她凶猛强攻惯了,他最喜欢就是这小畜生被他吻到无力招架的娇娇泛泪模样。

他以为她已朝着他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可为什么,在今日,她又显出了她藏好的獠牙?

“啊……这样啊……”

元幼平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娇嫩粉润。

“那你就当它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好了。”

她抬起另一只手,漫无边际地,轻轻拨弄他腰间那一串儿银鎏金的葡萄纹小铃铛。

葡萄,同桃蝎一般,多子多福的象征,少年男子挂在腰间的意思不言而喻。

如今练星含的孕肚敏感,又对她百般柔情,哪里经得起阴萝这种似有若无的挑弄,只是碰一碰,铃舌颤响,他的后脊也不由自主地震颤,就溢出一丝软烂的哭腔,“元幼平,平日里,私底下,你如何玩我都成,我也,从了你,可今日,是你我大婚之仪,你不能这样对我!”

或许是他显露了脆弱的情态,小王蛇愣了愣。

随即被难住了,沉默不语。

少年男子仿佛窥见了一抹天光,拖着她的手,放在高高薄皮的孕肚上。

练星含急切地说,“你摸摸,你摸摸,这是热的,活的,胎心都还跳动着呢,元幼平,这是你蝎儿,你的孩儿,是你入我身体后,你独独留下的血脉,它们还未睁眼看这个人间,还未骑大马,放风筝,你要这么狠心剥夺它们的明年吗?”

“元幼平,我不要你多爱我,但你,但你,起码要珍惜我们父女。”

她略微压着眉心,似乎有一些松动的迹象。

练星含抓得更紧,整个人也不由得贴靠过去,似乎要融进她那一身薄薄的白绫衫,仿佛这样就能驱逐身心的寒气。

他实在是被她的翻脸吓怕了!

他低低道,“元夜那会,我们在菩萨娘娘面前不是说好了吗?我不要来世明日,我要今时今日,元幼平,我答应你的,我不灭世,我不毁人道,你要是担心,你就把我锁在这内王城里,我不出去,我永不出去,我就在你圈的地里,我给你生蝎儿,五个,六个,八个,成不成?”

“等我死了,永无轮回,你自然就能返还神世,世人都会铭记你的恩怀。”

这样难道不是最两利的结局吗?

他什么都给她了,在这般境地,他竟然拿不出任何打动她的筹码,只能去赌她的一分不忍。

“可是——”

她眼尾的肉桃色无辜又天真。

“我已经不想跟你玩魔种的救赎游戏了呀。”

“什……什么?!”

他眼瞳浮现起一丸水光,如同将碎欲碎的白壁。

“骗你的啦,吓到了吧?”

她又笑嘻嘻歪了下脸儿,冲他弹出一段粉澎澎的小甜舌,模样颇为伶俐,让他又爱又气。

这个动作,旁的少女来做,他定觉得矫揉造作,无穷反感,可这条小王蛇惯是这么一副天真蛮娇的情态,她再出格都不为过。

他被她弄得近乎溃败,本就压抑不住的眼泪淹了出来。

“……元幼平……你别玩我了……”他泣着喊,“我都要怀胎十月了,你非要气得我一尸两命吗?”

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家伙啊,连大婚都要玩一出大戏!

幸好,她是吓他的。

练星含高悬的半颗瓷心慢慢落了下去,苍白的脸色又浮现出了几分血气。

倏忽。

狂风拔地而起。

“飒飒!!!”

阴萝腰肢旋入飓风中,猝不及防往后倒去,那银白大袖鼓风飞扬,似漫天芦花扑过他的眼。

她有些惊慌地眨眼,想朝他抓来。

“咦,这风——”

还没稳住,她双脚似翻过的风幡,从高高镇星台猛然跌落。

什么?!

练星含的魔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元幼平——!!!”

练星含扶着沉重的孕肚,慌忙去捞,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片冰凉软袖从他掌心滑落。

他双眸陡碎日月。

“嘭——!!!”

迸溅的声响。

脆烈又恐怖。

“不,不要,元幼平!!!”

他浑身震悚,吓得腿间一阵滑湿,热热地淌过脚踝。

等他回神,脸色青白,跌跌撞撞爬到那冰冷的铜铃台角,却见——

她躺在一片殷红的旗面上,白绫衫蓬蓬卷起来,宛如一只软肥

肥的垂耳兔,大概是旗面太滑,她小娇臀连摔了好几跤,正坐在正中央,迷惑挠着她耳边毛茸茸的碎发,那玳瑁帘儿被她拨弄得哗棱桦棱地响。

“……呜……元幼平……你个小畜生……”

吓死了他!!!

他放声大哭。

练星含这才想起来腿间的异样,有些语无伦次,“元幼平,破了,好像,羊水破了,要,要出来了……”

他这一声淹没在下一句。

“——点火!祭旗!”

阴萝翻出了旗面的东南角,双脚落地后,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呼哧!!!”

刹那。

元武台下缭绕起阵阵浓厚白烟,扶风而上。

“烟……烟花!”

九王姬环住元皇后的脖子,高兴地拍掌。

去年宫里过节,这位小王姬第一次见识到了花火祭天,见了浓烟便也以为是白昼烟焰,哪知道这美丽的烟雾之上,焚的是一笼举世难忘的炼狱。

元皇后低不可闻叹息一声,掩住了小女儿软嫩的眼皮。

这一天名为大昏,实为大祭,平旦将明时,元皇后才收到一点风声,顿觉得难以置信。

她以为是讹传,还亲自去大宫质问。

“含儿虽为敌国帝子,可昔日他已被你,从你父亲手中强掳而来,囚禁在这内王城里,没有你的允许,都无法踏出宫阙半步,现如今他又怀了你的王嗣,身子沉重,难以分身,愈发安分守己,谦卑恭顺,你为何还要如此置他于死地?”

当初那个少年男妃,披着一袭送葬黑长衣,满眼都是憎恨与厌恶,恨不得与天下同葬。可是昨日,他还坐在她的身边,手指笨拙将羊皮裹在圆曲架上,做起一只水莲花拨浪鼓。

他嘴上没说什么,但谁不知道这拨浪鼓弹丸是要做给他孩儿顽?

当时元皇后不经意抬眼。

九王姬支着两只软白小胳膊,趴在少年男妃的腿边,亮彩小猫瞳里映着的,是那一头披卷到腿肚的宿墨发,他早已学做已婚装束,高高束了起来,颈后干干净净的,仅在发梢吊了一串葡萄的小铃铛,铜镶小花,巧美清丽。

他低着那两扇黑浓细长的眉睫,尽管神情还有一些不耐烦,却再也没有那阴毒的冷刺。

“这样的少年男子,为你束了高发,净了后颈,绝不再做你的眼中刺,肉中钉,他求的是什么?是你这国中少主一份柔软的心怀,是你们日后的携手相连,你为何……为何……”

元皇后已然说不下去。

火积阙下,献骨众生,这是何等酷烈的刑!

便是那老登真王,最惨烈的也不过是心疾发作,死在百官殿前!

“母后的心肠过于柔软了。”

大宫开了九扇厚重雕花门阙,那澄澄明光也大片漫了进来,唯有国中少主那脚边,积着一块阴诡的花乌青影,浓郁得泼不进任何光色,“孩儿不是佛,从不渡魔,他昔日屠尽我四千万臣民,今日自当加倍

偿还!”

“甚、甚么?”

元皇后被这口吻的浓烈煞气惊得后退一步,陌生得仿佛从未了解过她。

登真少主挥退左右,双手抽出一条血浸似的细丝绦,束住那一段软韧腰肢。

她笑得蜜甜无害。

“母后放心,今日献骨之后,我登真——”

“便是仙朝纪元!”

“你与九儿,享我同等血缘,自当,万民朝拜,千岁不老!”

那一刹那,阴萝脚边的阴影化作一副巨大的、壮丽的残骸,似乎要吞噬、扑杀万物。

元皇后又惊又惧。

这是谁?

这还是她那提着绒花蝴蝶裙儿、爬到她腿边软软撒娇的小八吗?

回到此时,元皇后抱紧了九王姬。

“仙朝纪元……千岁不老……”

八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而此时的阴萝,同样踢开袍角,骑上了她那一匹心爱的金鞍桃花马。

元家的中流砥柱,她的姨母跟小舅,正一左一右伴在身侧。

元鹿丹叹息一声,“小八,你真要做这么绝?姨母怕这魔儿,经过这烈火焚烧,怕是要恨你入骨啊。”

哪有像她这样的,把人的心肠焐热后,又将人推到万劫不复之地!

阴萝不以为惧,反而兴奋地说,“姨母,听说艳鬼压床,他会不会也是呀?”

元鹿丹:“?”

可以。

比你姨母还野。

元束清则是瞥了她一眼,“艳不艳鬼舅舅不知道,但这么烧,鬼婴定是要跑出来。”

身后的雷家三姐妹赞同点头。

阴萝:“……”

干嘛呀干嘛呀,都用这种人间小畜生的眼神望着我!

蛇蛇噘嘴,“放心好啦,鬼婴爬不出来的,那小孕肚又不是真的。”

她怎么会把蛇蛋放进一个必死的小肚肚里呢?再说,若是想要繁殖,那必须得是吟潮纪的蛇卵才有灵光。那小毒蝎肚子里装的,不过是她的一些蛇涎,它们吸食血肉精气,才会愈发壮大,让他产生了假孕的反应。

“元幼平……好疼……好烫……”

练星含想要起身,却因为身子过于笨拙,冷汗涔涔,几次都翻不过去,他双膝跪地,双掌也摇摇欲坠撑着,腕心青筋爆裂绽开,不让孕肚坠到这灼热的铜台,不让他的孩儿受到半分苦楚。

“元幼平,我好疼……”

“噗哧!噗哧!”

他掌心很快灼红,烫出血泡。

视线模糊,血肉亦模糊。

镇星台本就是一座炼铜高台,内里空心,当它遭到焚烧,从内到外,汹汹燃起了一种翡翠绿的火焰,诡艳而惨烈地舔舐他这一身白绫。

没有呼喊,也没有任何制止,安静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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