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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陈冤新罪(五)

没有人理会他。

缓了许久,他将小猫的尸体捧起来,带到后院埋了。

土质坚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后手指鲜血淋漓,断指切口处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他浑然不觉,轻柔捧起一胚土,缓缓盖在小猫的尸体上。

平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净手,直接出了门。

***

“娘娘,收到密报,姜重山的兵马已经过了鸾凤山。”

襄德宫内,秋心遣散众人,附在凤拨云耳边说了一句。

凤拨云挑眉:“他比本宫料想的还要快。”

“这梁朝,看着枝繁叶茂,实则内中早已被虫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轻轻推一下便倒了。那祁连台说来也是一处险要关隘,却连抵抗都未曾,没集结一兵一马,便生生拱手了这要塞之地。”

“还有奉承岭,那的官员更是荒唐,倒大开城门,迎接姜重山的起义之军。”

凤拨云凝神听,纤细的手臂搁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头上流苏。

秋心低声道:“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眼下京城之外无人可挡姜重山之锋,可放眼京城,还有一个宴云笺呢。”

凤拨云慢声道:“宴云笺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为摄政之人,您虽肃清后宫,可前朝中咱们的力量怕不及他。虽说,他损毁容貌,似乎无意于皇位,可到底锋芒太盛,不得不防。”

凤拨云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脸上,这一笑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不用担心这个,他力量再大,也不会冲着我们——原本我是想了些计划,可现在再看,只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这

些时日前朝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这宴云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号令公孙忠肃成他掌中之刃,给了赵狗狠狠一刀,几不曾要去他一条命。”

秋心思衬道:“这些事又与咱们所谋有何干系?”

“宴云笺是给姜重山翻案的,”凤拨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没看出来吗?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最终所求除了给自己家国正名,更是还姜家一个清白。”

秋心对宴云笺没有什么好感,听闻此话,只是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自己来做,却要指公孙忠肃一应揽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凤拨云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为姜重山翻案。”

毕竟曾是姜重山的义子,又是诬告姜重山的主谋之一,这个身份暧昧,若此案由他亲自来翻,那污名洗雪的就不够彻底,只怕会留下几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

而借公孙忠肃之口,并非把自己往外摘。

只要他着手去翻案,最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

凤拨云摇摇头:“换作是我,也不会亲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该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难道要跪在赵时瓒面前,求他洗雪姜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觉荒谬。”

“但若是真心,他怎么还不以死谢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还不去死。”

凤拨云笑了一下:“大约他这种人,是世上最令人唾弃那一类——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亲手弄丢了才知后悔。便是他再天纵英明,聪慧无双,本店瞧着他也如烂泥,面目可憎。”

不愿再提这个人,她另问:“皇后怎么样了?”

秋心道:“皇后因二皇子被斩首,日日啼哭,嚷着要见赵狗。”

“真是无用,”凤拨云评价道,看一眼秋心,语调缓慢,“皇后,伤心过度,自缢身亡。晚些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时瓒,让他虽然卧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凤拨云侧头,光影打在她面上。

“快了。”

“很快,就该是本殿下来当家做主了。”

秋心不觉含笑。

静了一会儿,凤拨云问:“对了,宴云笺现下在何处?”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凤拨云明白了,点头:“薛家人确实不配再活着。”

“殿下是打算见他吗?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风波云冷笑:“这么着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转,想了片刻,“这样,晾他两日,你差人去告诉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秋心道:“殿下难道要将姜眠姑娘的下落告诉他?”

“他配么。”

凤拨云细瘦的手掌轻轻叩击桌面:“我没想告诉他姜眠的事,是有别的事,要卖他个人情。”

“后宫已被我收入囊中——赵时瓒一朝倒下,我就绝不会让他再站起来。让宴云笺

不必有任何顾虑,把后宫中一个他该接走的人,尽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晓得了,这便去打点仪华长公主的事。”

……

天牢狱卒将宴云笺引到关押薛家之处。

这天虽已变,却还没有塌下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辅国大将军依然是辅国大将军。纵使那些快要压不住的众愤即将冲破牢笼,却还处在恐怖平衡中,并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中。薛庆历独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门前,低头阵阵叹息;薛夫人与薛琰坐在后面角落,薛夫人一手揽着儿子,一边垂泪不已。

他们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难之相,而薛琰,双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伤也不怨恨,只剩一片死寂。

这样的目光,直到看见宴云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才终于有些许晃动。

“将公孙氏放出来。”

狱卒什么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打开锁链,侧身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卒进去,将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只顾紧紧抱着自己儿子,不肯动地方,却哪敌得过年轻狱卒的力气,一面大声哭叫着“阿琰阿琰”,双手不断伸向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庆历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做什么!宴云笺!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你想对我们屈打成招吗?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

宴云笺本没想理会他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薛庆历的话才回头:“姜公之罪证据不足,你主动伪造往来文书,竟忝颜称自己冤枉。”

薛庆历脸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发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审判旁人!姜重山获罪,发起者是谁?主谋者是谁?你今日替他鸣冤不屈,难道忘了从前是谁将姜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吗?!”

宴云笺立在阴影中,什么都没有说。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处的老鼠,视线穿过漆黑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仁深处,偶尔闪过彻骨的寒光,捕捉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血亲做不得假,别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极致的痛楚。

直到宴云笺离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

薛夫人腿脚发软,一路被人拖着走出皇城天牢,被两个狱卒丢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而那两人迈过大门,连头也没有回,宴云笺拾阶而下,没有任何理会她的意思。

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终于确定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反应过来,她忽然一下爬起来,疯了一样向宴云笺冲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扑通一下跪在宴云笺身后,双手紧紧抓他衣摆:“宴大人……”

她是没受过罪的女人

,未出阁前有哥哥护着,嫁为人妇又有夫君疼爱,儿子孝顺,从来不曾跪在他人脚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妇愿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发慈悲饶我性命,就请将我的命换给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怎么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只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求您高抬贵手!”

她不停磕头,砸的结结实实,咚咚咚震在地上,没几下便磕破了额头。

宴云笺伸手拽出衣摆:“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杀之。”

薛夫人动作一顿,满眼含泪,抬头看他。

她疯狂摇头:“宴大人,若您是为了姜重山将军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妇二人无话可说,可是阿琰……阿琰他无罪啊!难道您是怨恨他将姜重山的女儿扔到岐江陵为妓的事吗?宴大人!求您讲讲道理!是您厌弃了姜眠,在成亲之礼上将她下狱,阿琰只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已啊!”

宴云笺瞳仁深静,垂在袖中的手却已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说到底,姜家的女儿最终也是会落到如此下场的,连皇上都默认了,阿琰不过是快了一步,更何况是为了讨好你……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在宫城行凶杀人,那也不过死了一个太监罢了!他罪不至死啊!无论怎样,我们夫妇都愿承受任何折辱,只求您……”

“薛琰幼时曾为姜公所救,你还记得吗。”

薛夫人正声嘶力竭求恳,忽然听宴云笺说这么一句话,呆呆怔怔望着他,脸色忽白:“……记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听的傻了。

他在说什么,难道在给姜重山算账吗?若姜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于他宴云笺,又是什么?

“宴大人,我求您……”这些不是她能质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云笺伸手。

宴云笺道:“不必再求。我不会让他活着。”

薛夫人委顿在地,望着宴云笺,心中一片绝望凄凉。

她这一生受尽宠爱,从来没吃过亏,也没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以至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铁石心肠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变,涌满决绝之色,站起来奔向牢房大门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满门的血。

她软软滑倒,还没有即刻断气,望向宴云笺:“宴云笺,求你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琰的命……”

她活着时候任性了一生,连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给你看……”

“求您看在我为母之心,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额发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蓬勃涌出濡湿雪白的脸孔,气若游丝,目光紧紧粘在宴云笺身上。

宴云笺收回目光,声音被凄冷的风吹到很远:“你死还是活,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说过,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灭。

身体止不住抽搐,如同绝望的野兽发出阵阵凄厉嘶吼:“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你这冷血无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

宴云笺面无表情向前走,耳边不断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骂,直到某一刻,身后一片安静,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不,也并非全然听不到声音。

有一句话始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是由无数声音汇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声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啸而过:

“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连他自己也问。

宴云笺垂眸,扪心自问的同时,伴随每一次呼吸,他整个人都被切碎,重组,再切碎,再重组。

怎么还没有死。

怎么还不可以死。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他宴云笺,任性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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