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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冬至(八)

陈宗贤一霎回神,他神情晦暗,对陈平道:

“去,找费愚,令他迅速赶去江州——截杀陆雨梧。”

江州已经不再下雪了,但天仍然是湿冷的,烟雨蒙蒙,天色青灰暗淡,细柳戴着斗笠立在杨柳树旁看着不远处那姓刘的乡绅家门口,被破衣烂衫的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造反了造反了!”

姓刘的乡绅是又怕又怒:“你们这些贱民,光天化日是不要王法了吗?”

“我们要公道!”

百姓当中有人喊道:“官府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自己来讨!”

“对!我们自己讨!”

那乡绅几乎被他们的吼声吓得腿软,他勉强被家仆扶住,扬声道:“蝗灾那是天灾!是老天爷不放过咱这儿L,你们跑到我这儿L来要什么公道?”

“老天爷不放过咱们,咱们就不活了吗?若不是你们这些老爷不让捕蝗,我老母岂会饿死?”一个赤膊的汉子手中是一根木棍,他指着那乡绅:“要不是你们!我们怎么会一口粮食都剩不下!”

“供奉蝗神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大家?只有蝗神不再降罪于江州,咱们这儿L才不至于再闹蝗灾!”

那乡绅苦口婆心:“但你们若再这样胡闹下去,往后当心蝗神再降罪你们!”

“往后?”

一个老汉动了动松弛的眼皮,他张了张嘴,露

出来光秃秃的牙床:“人都饿死了,哪里来的往后?只有你们这些老爷还有往后,我们这些人,眼看着一家一户的,都要死绝了……()”

他抬起头望向阴雨连绵的天幕,雨滴砸在他眼眶中,他眨了一下:小老儿L不知道咱这儿L的人犯了什么错,有个蝗神老爷一定要惩罚我们……如果咱们认罪,它就息怒,那咱们认罪就是,可是它息怒了吗?‰()_[(()”

他的声音不算大,也并不嘶声力竭,就那么呢喃似的:“它不肯,不肯哪……饿死我的老太婆,饿死我的儿L子儿L媳,连孙儿L都死了,神不佑人,那还叫什么神?它是害人的妖怪,是你们供养它来吸我们的血脉!”

“打蝗神!”

“打蝗神!”

百姓们一个个哭喊起来,他们双目赤红,冲向乡绅的大门,那些护院的家仆根本拦不住,姓刘的乡绅更是被绊倒,也不知道谁踩了好几脚他的屁股,他抬起头来只见众人冲入他的宅门,他大惊失色:“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但没人搭理他,他们冲进富丽堂皇的宅院,找到那尊蝗神像,推倒它,砸碎它,抢了粮米,拿尽金银。

“他们这么做,若燕京追究起来,岂非是砍头的罪过?”

陆骧看着远处的乱象,不由担心道。

“他们这些人将百姓敲骨吸髓不算罪过,百姓求一条生路就是罪过了?”细柳注视着那些被逼上绝路,拿起来棍棒的百姓,“何况燕京若真要追究,也该先看看这些乡绅做了什么,是他们把百姓逼成这样。”

在江州的这些天,细柳与陆雨梧以知州方继勇为破口,大致已经理出来个所以然,江州如今这副情状,一半确是天灾,但另一半却是实打实的人祸。

如方继勇,陈夫人的亲弟弟孟桐之流,他们与江州一干乡绅合谋,所谓蝗神看似是他们为化解天灾而供奉,但实则只不过是一个蒙蔽视听的幌子。

他们不让人到自家的庄田捕蝗,本就是存了心要这场蝗灾加剧,使百姓无粮,如此一来百姓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变卖田地,而孟桐之流便在此时以极低的价格从百姓手中买到更多的田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惜变天灾为人祸,活生生饿死乡民,使江州沦为炼狱。

“他们将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

雨水在陆雨梧的伞沿滴答,“将百姓对于上天的敬畏变成困住他们的枷锁,可百姓不是傻子,人人拜神是请神护佑,使人远离灾厄,好好活下去,可若是这个神不肯让他们过得好,一定要让他们死,那么神对于人就没有意义。”

“神不佑人,则人必杀神。”

陆雨梧看着不远处的那些人,他们在这样灰暗的天色里,如同生动的流墨,在天地这一张宣纸上肆意铺陈。

“公子,我们既已掌握了孟桐那些人的罪证,应该尽快回京才是。”

陆青山在旁说道。

正是此时,一个帆子悄无声息地来到细柳身边,道:“左护法,陈府传信,命您今夜启程。”

() 乍听此言,细柳不由与陆雨梧相视一眼。

“青山,你带着证据先回京,找祖父。”

陆雨梧下令道。

江州城大乱,那位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百姓们虽闯入好些个乡绅家里推倒了蝗神,却没一个去强闯陈府的,只是有不少聚在陈府外面恳请陈阁老陈宗贤为民做主。

他们坚信一生清名的陈宗贤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谁也不知道夺他们田地,断他们生路的蝗虫里,有个姓孟的就在其中,一直吸着他们的血,吃着他们的肉。

孟氏骂了自己的弟弟孟桐好半天,嗓子都哑了:“你做的那些事,我到如今都没有告诉老爷,他还不知道你打着他的旗号跟方知州他们在一块儿L做了什么,而今这些暴民闹大了事端,老爷他若知道了……”

“姐……”

孟桐此时也是一身的冷汗:“这些刁民是在造反!你先不要告诉姐夫,我……我是认得几个手底下有兵的大人的,我多送些银子,请他们来江州平事就是!如今什么临台、永西都有刁民造反,倒时咱们就说这些人也扯了旗子造朝廷的反!将他们杀干净就都好了!”

孟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L在孙府怎么样了,此时是眼泪涟涟:“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陈家田里的东西都运走!”

此时庭外烟雨之中,一个戴着斗笠的紫衣女子行来,她腰间银饰被雨水冲刷得雪亮,两柄短刀在腰侧凛冽生光。

“夫人。”

细柳上了阶,在门口站定。

孟氏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一见她便连忙道:“细柳姑娘,你有多少人?他们都可靠吗?”

“夫人放心,我手下两百余人,皆听夫人号令。”

细柳微微垂首。

孟氏点点头,此时全然没了往常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女儿L苓娘还在孙家,你快让人去接她,天一黑,咱们就带着货物赶紧走!”

说罢,她一把抓住弟弟孟桐的手:“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这里的烂摊子你去收拾!”

天边雷声轰隆一阵响,孟桐浑身的肥肉都颤了一下,他勉强定神,对姐姐道:“姐,你放心吧,你们先走,江州城这点事,天高皇帝远的,还不至于马上就能传到京城去,只要我找来人收拾了他们,倒时怎么说,都是咱们的理!”

细柳恍若未闻,负手立在一旁,一言不发,斗笠之下,她侧脸苍白而沉静,但没由来的,孟桐看了她一眼,只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脊骨扎到了心里,他倒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冲入雨幕里,去安排自己的妻儿L老小跟着姐姐孟氏一块儿L走。

这样一个大户人家避祸也是拖拖拉拉的,细柳将柏怜青支去孙家接那陈苓娘,自己则带着一行人赶去陈家的庄田。

陆雨梧一身藏青棉布袍,与陆骧等一干侍者混在其中,不算宽敞的山道上,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山径,那些常年蛰伏在陈家庄田附近的人到了今日方才显示他们的真身,浓雨之间并看不清楚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但细柳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两三百应该是有的。

孟氏被人扶着走在前面,细柳等人则跟在后头,孟氏的衣摆绣鞋都沾了湿泥,但她却根本顾不上这些,细柳远远一望,那些人似乎都在田间地头,不避风雨地俯身挖着什么。

“夫人!”

管家陈添德迎上来。

孟氏心里急得很:“他们还要多久?”

“快了,如今要紧的,还是……”陈添德说着,忽然瞥了一眼后面不远处的细柳,声音放低许多,“还是庙里的东西,好些不能受潮,用油纸小心裹着,如今搬挪也十分不便……您还是先去庙里避避雨吧!”

说罢,他抬头再度看向细柳等人:“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细柳看着孟氏夹在腋下的金丝楠木的匣子,这一路她从没让人碰过,细柳手中一粒石子飞出,打在孟氏的绣鞋边缘,孟氏脚一崴:“哎哟!”

这时一只手及时扶住她,孟氏抬起脸来,只见斗笠之下,那女子眉目脱尘。

“夫人您怎么了?”

陈添德着急忙慌的。

“夫人还能站得住吗?”细柳问她。

孟氏脚踝疼得钻心,她摇了摇头,只见细柳皱了一下眉,说:“可能伤了筋骨,我给您复位就是。”

这里哪有什么大夫,又是这么着急的当口,孟氏想也不想:“好,千万别误了咱们的事。”

“舍弟随身带药,我请他过来。”

细柳将孟氏交给两个随行的婢女,随即转身走了回去,避开造船堂中人,她低声对陆雨梧道:“身上有药吗?”

陆雨梧看了陆骧一眼,陆骧立即从身上掏出来好多个瓶瓶罐罐。

陆雨梧接过来,对她道:“没有治跌打的。”

“糊弄她够了。”

细柳说着,与陆雨梧一道往前面的那座小庙去。

那庙门不大,此时进进出出不少人,细柳一边走近,一边观察着他们,那身粗布麻衣底下,似乎都藏着不离身的兵器。

他们从庙门中搬出来一个又一个的箱笼,外面都用油纸裹得很严实,似乎是怕被雨沾湿。

这庙并不大,进了门,当中一座彩漆的蝗虫塑像十分硕大,更衬得庙里一点也不宽敞,那些人都从蝗神像背后抬着东西出来,正好搬得差不多了,陈添德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随后一名婢女将孟氏扶到一张圈椅上坐着,褪下来鞋袜,她的脚踝已经红肿。

陈添德他们就在门外,细柳随手从陆雨梧手中取了一个瓷瓶,走到神像后,倒出来一粒淡绿色的东西,她只能睁眼说话:“夫人,内服。”

孟氏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细柳当即将那东西吃下去,甜甜的味道在唇齿化开,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陆雨梧。

她这才又倒了一粒给孟氏。

孟氏吃下去,面露迷茫:“怎么这么甜呢?”

细柳面不改色:“舍弟怕苦,带的药都有个甜味。”

陆雨梧就背身站在神像前,这几日已经习惯了她在人前一口一个“舍弟”,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外面下起了暴雨,那陈添德在外头忙得不可开交,不断叮嘱着那帮人快些。()

雷声轰隆不断,细柳瞥了一眼孟氏捧在膝盖上的匣子:夫人,可能会有些疼,您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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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俯身之际,飞快点了孟氏的穴,孟氏根本来不及惊叫便昏了过去,电闪雷鸣,两个婢女也倒了下去。

细柳立即将孟氏手中的匣子拿起来,竟然沉甸甸的,她摸着宝珠搭扣打开匣子,一盒如冰剔透的翡翠玉石满满当当。

陆雨梧趁陈添德没往里看,几步绕过神像走到细柳身边,他目光在那满匣子的玉石当中一凝,他神色陡变,从中抓出来那一枚碧绿通透的玉兔,不同于那一匣子栩栩如生的名贵玉雕,这玉兔雕工极为生涩,却是一块上好的玉料。

细柳察觉他的一丝异样,她本以为这匣子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却不想只是一匣子的玉石,但她看着匣子里金丝织锦的衬布,也不知为何,忽然间一种微妙的熟悉感袭向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摸向匣子底下边角最不起眼的一处用力一按,匣子当中裹着衬布的木板忽然一翻,玉石轻微碰撞陷下去一半。

昏黄灯影之下,细柳从夹层底下摸出来一个册子,缎面的封皮上只见一行陈旧字痕——《茏园手记》。

陈添德正在门外,没听见里面一点声响,他正觉得奇怪呢,才要转身进去,却听见一阵马蹄踩水之声越来越近。

那一行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为首之人手握一柄长刀,他身形魁梧,踩着马镫飞身而来。

“来者何人?”

陈添德心里一咯噔,大声一喊。

陈家所有的人持刀过来,那人却轻松掠雨上阶:“细柳在哪儿L?奉陈阁老手令,此人不足信,夫人勿用!”

“细柳……”

陆雨梧回头一望,唤她。

细柳当即将册子随手塞入衣襟,一吹竹哨,随后一把拉住陆雨梧的手:

“先从后面出去。”

京郊紫鳞山上冬雪未化,明月朗照,满山皑皑。

洞府中衣衫青白的男女弟子来来去去,静无一声,中天殿后的龙像洞中,素白的长幔遮掩了石阶上那一张长榻。

榻上是久未露面的老山主,他身披漆黑的斗篷,嘶哑的声音虚浮,几乎没多少力气:“你许多年没有擅自作主什么事了,这回,又是因为细柳?”

玉海棠一瞬跪下去:“陆雨梧不能留,他已经查到了陈宗贤的头上,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斗篷之下,那老山主扯了扯嘴角,好一会儿L,玉海棠方才听见他慢慢地道:“这是你自找的麻烦。”

玉海棠脸色一白,她当即俯身重重叩首:“海棠知罪。”

老山主的声音从长幔后落来,明明很平淡,却有一种刺骨的威压:“我警告过你,她的反骨你捏不碎。”

“不……”

玉海棠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脱口,随即她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无论什么,她都会忘的,她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是谁。”

“陈宗贤没让你的人去杀陆雨梧?”

老山主问道。

“是,没有,”

玉海棠抬起来一张脸,眼底神情冷戾,“但我已经下令,让江州的柏怜青避开细柳,与陈宗贤的人一道——杀了陆雨梧。”

两方势力合围之下,一个针对陆雨梧的死局,可称天衣无缝。

老山主许久不言,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气颇有几分复杂:

“若他此番能活着回到燕京,那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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