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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雪芝哥姐五个,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认得了阿宝,晴天霹雳,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对,三天两天,写信来骂雪芝,还骂我,讲阿宝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阿宝,相信我,我一直是帮雪芝的,现在见了面,我晓得阿宝,完全是一个好青年,我心里多少难过。阿宝说,阿姨,应该是我讲对不起。

雪芝娘说,雪芝哭过几趟了。阿宝不响。雪芝娘说,答应我,阿宝,要坚持到底。阿宝不响。雪芝娘说,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泪。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响。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阿宝娘说,见到欧阳先生了。阿宝爸爸说,嗯。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欧阳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小阿姨说,吃夜饭吧。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去见面。阿宝娘说,说戏话了。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阳先生不看书,不许读报,不参加政治学习,已经关了廿几年,现在放出来,样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还叫我当时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经出来了,回来了。我问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点点头。阿宝说,先生是啥人。阿宝娘说,爸爸的老上级。阿宝爸爸说,先生总以为,上海现在刚刚解放,现在是1950年,怪吧,谈来谈去,重点还谈情报工作。阿宝娘摇摇头。阿宝爸爸说,几只旧皮箱,一样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开了封条,原物发还,锁已经锈坏,箱子里的老式行头,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老糊涂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皮鞋,一身西装,我1943年秋天见过,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样放了廿几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照样拖出来,穿戴了出门,走进咖啡馆。阿宝娘一声叹息。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形势,1945年形势,1949年形势。小阿姨说,谈政治,火烛小心。阿宝爸爸说,一提到具体细节,先生是老习惯,慢慢贴近我,咬耳朵,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前到DDS见先生,声音同样轻,但我现在,已经听不惯了,讲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诉的内容,我已经写了几百遍,毫无兴趣,唉,真是难为了先生,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脾气,我已习惯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根本不习惯开口谈论了,后来,先生岔开话题,提到另外几种,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责任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陈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报交易,牵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随便讲,随便提,我表面麻木,心惊肉跳,先生的记性,特别清爽,也经常混乱,因为是老了,长年不接触政治,不参加学习,完全过时了,像一个老糊涂,其中只有小部分内容,现在可以公开谈,大部分内容,即使到了将来,恐怕一个字也不能谈,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谈,有的内容,我心知肚明,有的内容,我根本是两眼翻白,有的内容,可能先生讲错了对象,有的呢,是我记错了对象,唉,这次碰面,一言难尽。阿宝娘说,真苦恼。阿宝爸爸说,我对先生讲了,老领导,还是面对现实,要记得,现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根本不做这种情报,早已经收摊了,懂了吧,完全结束了,已经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靠近我,还是轻声轻气,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来。我对先生讲,上海巴黎大戏院,现在有吧,记得咖啡馆吧,移动霓虹招牌,现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麦歇安王,麦歇安李,麦歇安刘呢,job烟盘还有吧,高加索锡箔香烟,红锡包,白锡包,铁罐装茄力克香烟,还有吧,看得见长衫,枪驳领双排纽西装,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响。我讲,此地,现在是铜仁路南京西路,不是DDS,记得DDS吧。先生讲,霞飞路圣母院路,还是金神父路,楼下有吃角子老虎机,二楼坐满人,一面讲张,听见楼下老虎机声音。我讲,先生,这是“文艺复兴”咖啡馆,DDS有两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飞路渔阳里附近。先生说,想起来了,“文艺复兴”对面,白俄《柴拉报》社,情报生意老巢。我讲,是呀,亚尔培路晓得吧,现在叫陕西南路。先生笑笑讲,这条路有一家“巴赛龙那”咖啡馆。我讲,嗯,西班牙人开的。先生讲,是呀,面对“回力球场”,复杂,出出进进,各等各样人,只能凭感觉。阿宝讲,啥。阿宝爸爸说,身份到底是白俄,还是赤俄,苏格兰亲日分子,长住法国,又是德国间谍,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间谍。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我讲“巴赛龙那”,有名的护照交易所。

先生凑近来讲,是呀是呀。我讲,先生,不要多讲了,现在,全部,通通,关了门了,巴赛龙那,DDS,早就打烊了,几十年前就结束了,外国赤佬,全部滚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了,不卖咖啡了,全部回去咽觉了,懂了吧。先生不响。我讲,现在,听得懂吧,现在就是现在,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只剩两个人了,一个是先生,一个是我。

先生讲,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记得吧,监外一个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唱《伏尔加船夫曲》,记得吧。我讲,哪里会忘记,日本学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产苏联歌,但先生呀,这句闲话,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此地,是现在了,现在懂不懂,现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讲得响一点,响一点可以吧。先生两面看了看,响了一两句,又是轻幽幽,轻下去,轻下去,肩膀靠过来,凑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脑子完全发胀了,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先生到底讲了啥,有啥要紧的细节,需要反复跟我讲,我等于,也已经痴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饭。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头。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阿宝爸爸说,是呀,基本情况,还算好,定了级别,如果上面通知开会,就派车子来接,但先生走进大会场,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了,以后,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说,吃饭了,再讲好吧。阿宝爸爸说,一路走回来,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管理相当仔细,我一直记得,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对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阿宝说,啥叫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热闹,乱哄哄,又臭又香,蠕动娟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城隍菩萨,也就是监狱长,专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得不到监外接济,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有一只白虱,浑身像一层会动的灰尘。小阿姨筷子敲敲饭碗说,姐夫,不要讲了,细菌太多了,吃饭辰光。阿宝说,哪里是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买,可以点菜吃酒,随便,小贩直接走进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落一碗鳝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大鱼大肉,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杆。小阿姨说。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爸爸说.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买,野鸡可以叫进来。阿宝娘说,注意一点。阿宝爸爸说,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随便,高档犯人,上等人,踏进监牢,登样,有腔调,精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袜,银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锋,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皮裘店里,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小阿姨说,老虎皮呢。阿宝爸爸说,当店里,就叫“一斑”,斑纹的斑,名字比较怪。阿宝说,这批人关进牢监,结果呢。阿宝爸爸说,衣裳有啥用,囊无分文,两手空空,每天要触祭。阿宝说,啥。阿宝爸爸说,就是吃牢饭,端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衣店,当店的下手,已经久等,普通黄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两黄金,此地的当资,三钿不值两钿,勉强吃几天饱饭,每到吃饭,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剥下来当一件,就这副样子,当衣裳,当到隆冬腊月,身上无啥可当,当得精光,当剩一身短衫裤子,当到赤膊,等于一早吞太阳,半夜舔露水的瘪三,弄堂角落里,束束发抖的烟民,白粉鬼,男人女人,日夜号泣,最后缩到稻草堆里,不响了,不动了,穿堂寒风,呜呜呜呜刮过来,刮到冻煞,饿煞为止,然后嘛,普善山庄的死尸马车开进来了,死人掼到车子里,马蹄子一翻,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烦躁说,不要再讲了,让我吃口太平饭好吧。阿宝爸爸说,总算朋友托人想办法,通了关节,保我跟先生出监就医,否则这两个人,准定是让马车拖进黄泉路,死到汪伪监狱,死到中国人手里,无地伸冤了。阿宝娘说,算了,不讲了,现在平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新社会,总归是好的。阿宝爸爸不响。全家开始吃饭。饭后,阿宝爸爸拿出一张地址说,阿宝,改日下了班,踏车子到复兴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个人。

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宝走上三楼,敲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上下看看阿宝说,找啥人呀。阿宝说,2室黎老师。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转身就走。阿宝走进去,南北走廊。女人撩开了朝南房间的门帘。正面是厨房,卫生间,北面,一门虚掩,阿宝敲门说,黎老师。里面不响。阿宝再敲,黎老师。南面女人拉开了帘子,仔细看。阿宝慢慢推门,慢慢进去,先一吓,一股霉气,房间居中,摆一只方台子,旁边坐一个白发老太。阿宝说,黎老师。台面上,一双旧棉鞋,鞋垫,半碗剩菜,痰盂盖,草纸,半瓶红乳腐,蚊香,调羹,破袜子,搪瓷茶杯,饼干桶,肥皂,钢钟镬子,药瓶,咬了几口的定胜糕,干瘪苹果,发绿霉的橘子,到处是灰。阿宝说,黎老师。白头发一动不动。阿宝走近细看,老太双目已盲。阿宝声音提高说,黎老师。白头发一抖。阿宝说,听见吧。老太说,居委会小陈对吧。阿宝说,我不是小陈,我叫阿宝。黎老师说,阿宝。阿宝说,我是带信的,欧阳先生晓得吧,欧阳先生。黎老师想了想说,是有这个人,我晓得。阿宝说,欧阳先生要我先过来,望一望黎老师,欧阳先生,最近放出来了。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嗯,我是阿宝。黎老师说,是阿宝讲了啥,还是我做梦了。

阿宝说,是真的,欧阳先生是真的,叫我来看一看。黎老师说,不对了,欧阳先生,早已经镇压了呀。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廿几年前,先生已经公开镇压了。阿宝说,这是谣言,欧阳先生,关了廿几年,最近真的放出来了,真的。黎老师说,啊。阿宝说,先生还是老样子,金丝边眼镜,派力司西装,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国货,精神也健。黎老师说,这个世道,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移开痰盂盖,拎过点心盒子,一篮水果,摆到台面上。黎老师说,镇压大会叫口号,开得热闹,就在我眼前,哪里会是谣言。阿宝说,先生是真的,已经放出来了,放出来了。黎老师不响。

阿宝说,肯定的。黎老师不响。阿宝说,因为年纪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点心过来,改日,就来看黎老师。黎老师不响,摸一摸点心盒子,指关节变形,弯弯曲曲,鸡爪纹样鳞斑,指甲灰白,又长又卷,摸一摸水果篮。

阿宝说,黎老师吃苹果吧。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是的。黎老师说,听声音,跟小陈像的。阿宝说,我是阿宝。黎老师说,阿宝吃一只橘子,台子上有。黎老师朝前一伸,准确捉到一只霉橘子,放到阿宝面前。阿宝说,谢谢。黎老师说,我的男人,一个读书人,死了靠三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蛮好。阿宝说,这我不了解。黎老师说,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汉奸特务,开大会镇压的,为啥先生可以活下来,我的男人,为啥要死。阿宝不响。黎老师咳嗽说,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读书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宝说,嗯。黎老师说,两个人,安安静静,我犀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阿宝说,是的。黎老师压低声音说,想不到后来,我嫁了一个汉奸。阿宝看看橘子说,嗯。黎老师说,当时,我碰到一个登样的读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见我就笑。我也笑笑。读书人讲了,一直是到处觅,到处看,总算有缘。我笑笑。读书人讲,真是巧,我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爱人犀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诗文,看看册页,吃一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这一天,我多少欢喜。阿宝不响。

黎老师说,结婚这一夜,读书人撩开绣花帐子,就对我讲,黎黎,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底里,爱国,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要当压箱宝,不可以随随便便,摆到台面上来,要开了锁,搬开表面细软,放到最下面去垫底,懂不懂,上面摆其他,压一点,不重要,面子也不要紧,重要是底下。我点点头。到第二天,读书人带我出去,也就认得了欧阳先生,先生说,弟妹,用不着担心的,工作艰苦复杂,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不远了,马上看见了,就要亮了。阿宝说,后来呢。黎老师说,后来,天就真的亮了,东洋人投降了,听到了电台里天皇广播,日本租界里有一批人,就烧东洋旗子了,怪吧,证明自家,不算东洋人,是高丽译员,是台湾人,当时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产,沙发,铜床,钢琴,地毯,榻榻米,一样一样拖出来,日本人不响,中国人这一夜,腰板硬了,一开口,就可以骂东洋赤佬,东洋乌龟,东洋瘪三,矮东洋,矮冬瓜。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读书人,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真正夜上海呀,满城箫鼓,不是现在的上海,大小报纸登了杜鲁门的演说,两号字通栏,自今日起,吾人将进入一新纪元。霞飞路,真是人声鼎沸呀,亚尔培路,就是现在陕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风琴,集中营关了四年的英侨,美侨,全部放出来了,成群结队,到霞飞路游行,我清清爽爽听见,有一个美侨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这天夜里,三个人,多高兴呀,随便推开西区一扇陌生大铁门,一幢大洋房,当时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楼空,三个人摸进去,开电灯,橱里摆满洋酒,我到大厅开了留声机,居然寻到《莉莉玛莲》德文唱片,大家就听,唱,跳,我就哭了,这一夜,我吃了多少酒呀,三个人跑到花园草地上转圈子,空气真好,甘凉清芬,我开口就唱,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眼泪就落下来,是为高兴哭的,后来我不对了,脱了高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滚,上海呀,真是光复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闹到了成更半夜,唉,这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读书人跟欧阳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离开。阿宝说,听听就开心,后来呢。黎老师说,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体呀,比如九月里,美国第七舰队到上海,政府发小旗子,组织几千工人市民到外滩,欢迎海军上将金开德,结果做了工作,欢迎变成游行喊口号,工作实在多,实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后来,又是兵临上海了,读书人对我讲,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马上就要到了。

我当时觉得,我又要醉了,我太开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楼,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了这天的夜上海,三个人,如果再荡一夜马路,开心庆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结果呢,情况不一样了,这天一早,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处是兵,先生是真忙,读书人也忙,忙得千头万绪,做不光的事体,开不光的会。先生对我讲,黎黎,大家讲定了,一定要好好来庆祝,好好笑一笑,醉一醉。我答应了,心里就一直等,后来呢,后来就出了大事体了,等于彩云难驻,明月空圆了,全部变了。阿宝说,嗯。黎老师轻声说,提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黎老师不响。阿宝不响,看清这个房问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挂满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里开了灯,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师说,房间太旧对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我十多年不开灯了,省电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看不到光线,看不到红颜色,绿颜色,只看见深蓝颜色,一团一团的黑颜色。阿宝说,黎老师讲啥。黎老师说,我心里晓得,阿宝现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间,看帐子。阿宝不响。黎老师说,结婚的绣花帐子,床帏,床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帏叫“横坡”,全部苏绣,就此,我一样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别,裙腰粉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课老师,做到眼瞎为止,我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后来眼力就差了,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语》里讲过,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霉的,我心里一吓,眼睛慢慢就糊涂了,后来就看不见了,我听读书人,听先生讲过的,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觉得,我的眼里,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阿宝说,不讲了,吃苹果好吧。黎老师不响。房间里静,天花板的墙皮,每一片微微抖动,绣花帐子,破洞无数,落满了尘灰。黎老师说,结婚到现在,我一直用这顶帐子,要用到我死为止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两男一女,到阴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玛莲》,人生就是一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无来往,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阿宝,做人多少尴尬,桃花赋在,凤箫谁续,多少尴尬呀。阿宝不响。黎老师压低喉咙说,隔壁邻居,一直跟房管所谈判,巴望我早一点死,可以独门进出,过太平生活,天天骂我,天天骂我,全家希望我早进地狱,汉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宝不响。房间里静,窗台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宝觉得,只有电影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棱角分明,台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钩放落,月明良宵。阿宝立起来,预备告辞。黎老师伸出手说,阿宝,帮帮我可以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小陈一直讲,要帮我剪指甲。阿宝说,是的,指甲太长了,卷起来了。黎老师说,阿宝,帮我剪一剪好吧。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对面抽屉里,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陈摆的。阿宝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箫悠扬。阿宝迟疑说,这个嘛。黎老师说,可以吧。阿宝说,只是,我不大会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师不响。阿宝迟疑说,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去叫小陈来。

黎老师满头霜雪,缩了手说,也好。此刻,阿宝一句讲不出来,心中伤惨。阿宝起身说,我就去居委会,去找小陈。黎老师说,好的。阿宝转身一拉房门,差点撞到门边偷听的大屁股女人,对方一吓,屁股一缩。

阿宝急忙跑下楼梯,差一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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