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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古总笑笑,用了苏北话,滑顺唱道,国民党的兵/不是个好东西/把我嘛拖进了高粱地/我的大娘啊呀/国民党的兵/可是个骚东西/把我嘛拖进了高粱地/我的大娘啊呀/我一下下子怕,二下下子哭,我三下子四下子。古总初抑后扬,刚唱到此,一个女人拍手说,好听好听。康总抬头一看,玲子与菱红,已经走近来。四个太太不响。玲子笑眯眯讲北方话说,敬爱的陆总,各位,我来介绍这桌的上海朋友,这位,是命相钟大师,这一位,是大碟收藏。陆总打断说,等等等等,玲小姐,怎么空手呢,不合适吧。玲子软声说,我已经醉了。钟大师说,来了就要喝。玲子扶首做态说,已经撑不住了,让菱红代喝。菱红伸过酒杯。陆太沉了面色说,妹妹既然来了,就得喝嘛,咱们这儿,每一个都醉了,必须喝。玲子一吓。陆太说,妹妹,我本不喝酒,但是今儿,咱们喝一杯。玲子慌神说,菱红,快帮我挡嘛。古太说,不成的,得一个个来。陆太一笑,两目一翻说,妹妹,一定喝了这杯,必须的,服务员,拿杯子来。陆总说,用我的。陆太一把抢过说,夫妻用品,不可乱借。玲子说,喝这一杯,我立马就倒了。陆太说,斟酒。玲子无奈接过服务员的酒杯。古太说,喝吧,没事儿的。陆太微笑说,先干一杯,其实大伙知道,我最不能喝。玲子说,姐姐喝了,我就喝。陆总热情捧场,一躬身说,好太太,好夫人。旁边孟先生,也叫一个好。两个女人杯子一碰,陆太一口下肚。玲子慢慢下咽,也就斜到菱红身上。古太踊跃说,没事,轮到我了。古总说,完了,上竿子了。于是酒斟满,古太与玲子,先后喝尽。两杯下去,玲子完全摇晃。古太一点康太肩膀说,康太,请继续。玲子说,到此为止了,不行了。康太勉强吃半杯酒。玲子第三杯吃得慢极,酒杯见底。接下来,林太摇手说,你们已经三杯了,够了,我天生过敏,不行的。陆太立起来说,真是出息,那我来。陆太再是一杯闷进。玲子慢咽了十几口,身体一晃,古总一扶,玲子腰一软,坐到古总椅子里。菱红说,要紧吧。玲子斜到菱红身上。古总说,服务员,加两把椅子,拿毛巾来。众人好不容易入座,菱红腾出手来,蜜蜜一笑说,各位姐姐,现在该我了。

也就此刻,只听咚一响,座中的陆太忽然朝后一仰,人就翻身倒下去。康太,古太,七手八脚,连忙扶起,陆太面如死灰,浑身瘫软。陆总说,好夫人,好太太。康总一看,房间里不见李李。服务员说,楼下包房备有沙发,但全部有客人了,不方便。康总说,拿冰毛巾来。钟大师说,热毛巾。古太说,从来滴酒不沾的,充什么英雄,啊。陆总弯腰说,太座,太太大人,太太,夫人。陆太双目紧闭,两眼翻白,一响不响。陆总凑近笑说,老婆大人,我俩喝呀,来呀。陆太一动不动。大碟黄牛孟先生说,几杯就倒了,什么酒呀。此刻,旁边的玲子,两眼一张,看了陆太,痴笑一声说,已经这副样子了。两眼又闭紧。陆太头一歪,唉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酒气。康太古太,左右扶稳陆太。林太说,还想灌别人,哼,回酒店吧,我们一起走吧。此刻,隔壁一桌的苏州范总,日本人,丽丽赶过来,看望玲子。菱红说,玲子。丽丽说,醒醒呀。陆总仔细端详丽丽说,这位小姐是。丽丽笑说,我不是小姐,我是丽丽。玲子睁眼,笑一笑,眼睛又闭紧。此刻,陆太忽然张圆了嘴巴,伸起头颈,打了一记恶心,一个干呕。大家一闪,踏痛两个人脚尖。康总明白,老上海人讲,这就叫“还席”,现在讲法,陆太要“开菜橱门”,“开消防龙头”。服务员慌忙送过托盘。康总接到,盘子候近陆太口前。服务员说,饭店新造了专门的呕吐室,要不要先搀过去解决。场面混乱。也就此刻,包房门户大开,李李陪了梅瑞,小开,及两位呼风唤雨,肥头胖耳的大人物进场。

房间里立刻发亮。梅瑞一头云发,做得漆亮,手捏酒杯,粉白平绉Versace礼服裙,极其修身,高开衩单肩设计,吸睛效果佳,脚上粉色蝴蝶结高跟缎鞋,洋粉细绉薄纱巾,自然垂于两臂,浓芬袭人,与旁边嘉宾同样,襟缀一朵粉红素心兰,喜盈盈踏进包房,可想而知,眼前三桌,围拢一帮人,两个女宾醉倒,接近走光,椅子七歪八欠,杯盘狼藉。梅瑞面色一沉,目光落到康总身上。此刻康总,正端了托盘,半跪于地,几缕头发挂下来,因为热,领带松开,太阳心有几滴油汗,跻身于脂粉裙钗之间,毫无艳福,只是狼狈。梅瑞说,康总。旁边康太一点肩胛,康总一抬头,便是一惊。林太接过托盘。康总抓起小毛巾,揩了手,拉正领带过来。梅瑞讲北方话说,好,真够热闹的。身边的小开,目露寒光,扫过众人,凛凛可畏。康总讲北方话说,各位,静一静。身边各种人等,明白东道主进场了,台面上慌忙寻觅各自酒杯,部分人只能是空手。李李不禁怨怒说,搞什么呀。梅瑞要开口,另一桌的陶陶,端了酒杯,急急走来,口中一迭声招呼,梅瑞,梅瑞,梅瑞。沪生发现,梅瑞像听不见老邻居的招呼,有意别过面孔,与身边贵宾低声细语,小开冷眼看了看陶陶。康总讲北方话说,各位,这一次盛会,东道主梅总以及。梅瑞娥眉一扫,玉手高举说,慢,大伙儿先忙着,我们一会儿再过来。此刻,陶陶已经走近梅瑞,但是梅瑞转身,背对陶陶,纱巾一拂动,与小开相偕,引导贵宾,步出包房。李李怨极,端了酒杯跟出去。陶陶是尴尬。阿宝与沪生,坐定位子不响,一切情景,尽收眼中。静场十秒。康总回了座位。林太说,咱们还是回酒店吧,马上送陆太走。此刻,玲子已经恢复,慢慢坐正,睁眼说,来呀,喝呀。陆总搓手大笑说,太好了太好了。玲子说,菱红,到现在一杯也不动,给各位老总敬了吧,动一动呀。菱红说,陆太已经吃瘫了,我动啥呀。玲子说,我要跟四位太太再喝。古太一吓说,你没醉啊,你这是哪一出呀。玲子坐正说,哈,陆太一醉,我就醒了呀,我这是薄醉。陆总搓手大笑。古太白了一眼玲子说,我不舒服了,现在立刻得走。康太说,怎么了。陆总说,回去休息也好,玉体康健,最是重要。于是三个太太,扶陆太出门,服务员领路。陆总见状,恭敬扶了玲子,移步到“夜东京”一桌应酬,本桌台面,总算静了。宏庆对康总说,看样子,汪小姐不到场,真也是对的。康总揩汗说,真是一团糟。宏庆低声密语说,我老实讲,实际上,我老婆汪小姐,已经不算我老婆了。康总说,啥。

宏庆说,前阶段一直不开心,已经跟我离婚了。康总说,啊,有这种事体。宏庆说,我一直是怀疑,汪小姐上一趟从常熟回来,忽然怀孕,我怀疑的男人,就坐旁边一桌。康总不响,下意识一看隔壁桌面,正巧与阿宝,常熟徐总对视。宏庆说,这趟去常熟,策划人是李李,当时讲得好听,全部是女宾,我查下来,发现是说谎,陪同有一个男人,是宝总,人称阿宝,讲起来,也算我朋友,哼。康总不响。宏庆说,常熟方面,据说也安排了几个风流老板坐等。康总说,不会吧。宏庆轻声说,李李是啥角色,汪小姐早就讲过,以前做鸡,花头经十足。康总说,这不可以随便讲。宏庆说,我现在,真无所谓了,已经离了婚,今朝过来,只是见见老朋友,我百事不管,就等小囡落地,我倒想看一看了,我老婆肚皮里,究竟是啥人的种,验DNA也可以。

从阿宝眼里看出去,三桌尽收眼底。中间一桌,少了四位太太,剩三对男人,冷清不少,但过不多久,“夜东京”一桌的玲子与菱红,半推半就,又跟了陆总回来落座。玲子一度基本醉倒,现在相当清醒,双目含春,一双电眼胜衣衫,戏话连篇,与陆总,古总,康总,宏庆等等,嘻嘻哈哈,与钟大师,孟先生吃吃讲讲。阿宝桌面上,小琴一直看定了玲子。

此刻小琴说,陶陶,跟我过去,敬一敬玲子姐姐。陶陶说,我不去。小琴说,去呀。陶陶说,我不想跟钟老头子,大碟黄牛打招呼。小琴说,不要紧的。陶陶说,我的名誉,就是这两只赤佬搞坏的。小琴笑笑。沪生说,啥名誉。陶陶说,明知故问。沪生说,我真的不懂。陶陶不响。常熟徐总摇手说,小琴,不去为妙,我一眼看出,这个陆总,不是吃素的料,美女去敬酒,陆总肯定是一把拖紧,再鞠一躬,湿手搭面粉,讨厌了。吴小姐说,这个陆总,绝对是妖怪,迟早要来搭讪的,眼睛一直朝此地瞄。

丁老板说,此地美女太多。苏安哼了一声。徐总说,注意了,陆总看到眼里,会记到心里,马上要来攻了,来胡搞了。章小姐说,攻势再强,哪里比得过常熟徐总,比得过汪小姐呢。徐总夹了一粒虾仁,筷头一抖,虾仁落到醋碟里。徐总说,提汪小姐做啥。苏安说,这只台子,大部分人见证常熟风景,不会忘记的。阿宝说,人的眼睛,等于照相机。章小姐说,一霎眼睛,等于一记快门,到了常熟,少讲看了几百眼,拍了几百张。秦小姐说,当初常熟徐总,也就是今朝的陆总,当初常熟汪小姐,现在是啥人,是玲子吧。小琴说,汪小姐有啥故事,我不晓得,但是玲子,是我姐姐,为啥拿我姐姐唱山歌。秦小姐说,我是随便讲嘛。陶陶说,玲子姐姐,我多年朋友,也是沪生多年朋友,为啥背后嚼舌头。沪生说,是的,玲子是爽快人。章小姐冷冰冰说,我晓得现在,有一种女人,就喜欢到处应酬,混各种饭局,主要勾搭老板,搭到一般的老板,领到熟人的饭店,K房里开销,轻斩一刀,出一点血,就够了,搭到立升超大的老板,有腔调的男人,捏紧手心里,几年饭票消品,也就有了。秦小姐忽然说,不要讲了,现在我吓了呀,这个陆总,又朝此地看了,马上要来了。苏安说,此地全部是正经女人,过来试试看。大家不响。此刻,邻桌忽然轰隆一声大笑,玲子姿态明丽,已经离席走来,靠近了桌面。玲子说,不好意思,陶陶,我来搬救兵了。阿宝笑笑。玲子说,小琴,跟姐姐过去坐一坐,陆总太厉害,我实在搪不牢,吃不消。小琴不动。玲子说,起来,帮帮阿姐的忙,这几个老总,搞得阿姐胸闷了,小琴过去,代我吃一杯,讲几只乡下故事也好,让这几只发动机,冷一冷,加点润滑油。小琴面孑L发红。沪生说,玲子先坐。玲子说,我陪菱红再过来,再跟大家吃,现在,我带阿妹先去一趟。陶陶说,我不答应的。玲子笑说,陶陶真是的,已经讲过了,是去帮我的忙,是买的我面子。小琴立起来,陶陶一把拉紧说,不许去,我跟小琴,夜里有事体,本来就准备走了。玲子说,像真的一样。小琴说,阿姐,真有一点事体,下一趟再聚吧。玲子不悦说,啥叫下趟,腰板硬了对吧。沪生立起来说,算了算了。玲子说,我倒是不相信了,阿姐我开了口,有落场势吧。小琴看看陶陶说,要么,我过去坐五分钟。陶陶不松手。玲子说,啥意思。陶陶不响。玲子说,陶陶认得小琴,也就是这种胡天野地场面嘛,不要忘记,是我摆的场子,现在一本正经,像真的一样。陶陶不响。玲子说,我早就讲了,样样事体,不可以当真。陶陶不响。玲子喉咙提高说,现在,我屁话少讲,陶陶,我当真了。陶陶不响。玲子面孔变色说,还以为是童男童女对吧,有结婚红派司吧,拿出来,我当场就滚蛋,回去咽觉。此刻,菱红走过来说,做啥,蛮开心的事体。玲子声音放缓说,是呀,陶陶啥意思啦,芳妹直到现在,还骂我拉皮条,我真是前世欠的风流债,这辈子要还利息。陶陶不响。菱红说,这是真的,到现在,芳妹还经常来店里吵。陶陶不响。玲子说,怀疑我当初打了匿名电话,我苦头吃足吧,讲起来,我是介绍人,一句感谢听不到,一只蹄储吃不到。陶陶不响。玲子曼声说,就算我,老酒吃多了。陶陶不响。玲子说,小琴现在,必须跟我走。菱红说,陶陶。小琴说,陶陶放手,我马上就回来。陶陶一把拖过小琴,忽然就朝外面拖。

玲子一把拉紧小琴,面孔赤红,喉咙一响说,造反了对吧,娘的起来,我倒不相信了,是去私奔,养私生子呀,今朝走走看。小琴哭丧面孔说,阿姐,难听吧,算了呀。玲子说,娘的起来,我面子衬里,一样不要了。此刻,“夜东京”一桌的人,除了葛老师按兵不动,全部围过来。孟先生也走过来说,陶先生,算了好吧,又不是大事体。陶陶说,戆卵一只,放臭屁,当心吃耳光。钟大师说,陶陶,黄道吉日,今朝大局为重,开心事体,不可以板面孔,要维持稳定。陶陶低头不响。钟大师说,小琴过去坐一坐,既不缺手,也不会缺脚,吃一杯酒而已。陶陶忽然开口说,老瘪三,老棺材,早点去铁板新村火葬场,去跳黄浦。钟大师说,开口就骂人。

陶陶拿起杯子朝地上一掼,啪啦一响。玲子眼睛瞪圆说,猪头三,发啥威风,吃昏头了。亭子间小阿嫂说,每一次吃饭,总要吵吵闹闹,酒肆糊涂,出娘倒逼,实在是野蛮。玲子扭头就骂,老骚货,臭货,跟我死远点,死到洋房里去挺尸。俞小姐一拉苏州范总说,走,太不像腔了,此地太龌龊了,范总,快点走,我走了。范总张开嘴巴,正看得入神,不为所动。

旁边的陆总,则完全听不懂,酒醒了一半,讲北方话说,这都说啥呢,喝高了,那上医院挂水呀。日本人发呆。台面上,苏安,章小姐,吴小姐,秦小姐,面无四两肉,两臂一抱,只看白戏。沪生上前解围说,玲子先放手,放手呀,陶陶也放手,听见吧。玲子与陶陶,拉了小琴的左右手,等于拔河,陶陶力气大,一步一步拖小琴到门口。也就是此刻,李李陪了梅瑞,再次走进包房。梅瑞明显吃过了量,雾鬓云鬟,身形有一点迟缓,目光瞪滞,看见包房里拉拉扯扯,人声鼎沸,乱作一团,梅瑞忽然两手一松,洋粉薄纱一半拖地,毫无知觉。李李极其惊讶,讲北方说,怎么了,怎么搞的,大家静一静,现在,我请梅总。阿宝发现此刻,梅瑞的眼神,已经跟不上表达,面部肌肉,从微笑转到恐惧,特别缓慢。李李扶了梅瑞的臂膊,面对包房的混乱场面,刚准备开口,梅瑞看定人群,忽然畏惧起来,肩胛一犟,身架一抖,就像速冻一样,浑身收紧,叫一声说,啊,这是为啥。李李说,啊。梅瑞说,为啥,为啥要捉我,我犯啥法了,为啥。

大家离开玲子,回过头来。康总分开众人,对梅瑞说,做啥,做啥。梅瑞脚底一顿,身体倾斜过来,裙摆如花开,像要跌倒,满面惊惧说,为啥,为啥呀,姆妈呀,一定出了大事体了呀。康总说,梅瑞,梅瑞。康总准备去扶,梅瑞朝后退了几步,尖声说,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康总一吓。身边的李李,一把拖紧梅瑞的臂膊说,梅瑞,梅瑞。梅瑞哭了起来,全身朝下缩。此刻,陶陶不由松开了小琴。梅瑞踉踉跄跄,昏迷一般说,到底出啥事体了,讲呀讲呀,姆妈呀,爸爸呀,倒底为啥,为啥呀。梅瑞满口酒气,讲了这几句,人完全斜到李李身上,一只粉缎蝴蝶结高跟鞋,翻转过来。沪生说,梅瑞,梅瑞,梅瑞,服务员,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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