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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楼一室半,是陶陶与小琴的同居之所。煤卫合用,朝南摆双人床,外面小阳台,虽然旧,与延庆路披屋比较,也是改善。

小琴仍旧做服装,但雇人看摊,验货,见客户,去银行,一礼拜出门几次,毫无规律,防备芳妹骚扰,平时买菜烧饭,看电视,安分自得。延庆路只搬来一只小台子,挂一面镜子,可以做账,也可以梳妆。有次陶陶夜半醒来,身边无人,小台子开一盏灯,照出小琴身影。陶陶说,吓我一跳,写啥呢。小琴说,写心里的想法。陶陶说,正常女人,不要学这一套。小琴笑笑,簿子锁进抽屉,走过来,灯光里几乎透明。陶陶捻捻眼睛,待要细看,小灯一关,小琴已经钻到身边,两人缠绵片刻,也就交颈而眠。生活简单,周末,夜里,双双去外面转一圈,吃饭,夜宵。周日赖床,半数因为小琴的嗲功,陶陶乐此不疲。生意方面,陶陶只联系外地客户,养殖户。上次“至真园”宴会,玲子借酒撒泼,最后梅瑞崩溃,场面极尴尬,回来路上,陶陶一再责怪小琴懦弱,玲子霸道。小琴说,我理解。陶陶说,我不理解。小琴笑笑,不反驳。第二天醒来,依旧笑眯眯,不谈前夜之事,陶陶暗地佩服。自从搬来此地,一般到夜里八,九点钟,芳妹就会来电话骂人,小琴识趣避开,陶陶好言好语,劝芳妹冷静,好合好散。芳妹痛骂不休,直到陶陶关机。小琴走过来抚慰说,芳妹姐姐,确实是命苦,结发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每夜想到,老公抱了陌生女人,预备漶浴,预备做种种花头,做男女生活,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我完全理解。陶陶不响。

小琴说,讲句皮厚的咸话,我宁愿每夜让姐姐踢,打,骂,只要肯,我宁愿搬到姐姐房间里,不管做小老婆,贴身丫鬟,我咽地板,做钟点工,我同意,每夜服侍大老婆明觉,倒汰脚水,倒痰盂,样样事体,我心甘情愿,我笑眯眯。陶陶说,发痴了,芳妹跟小琴,有啥关系,我肯定离婚,不想再拖了。小琴说,不急的,一点不急。陶陶说,我急,我讨厌不少人,对了,这天饭局,周围看热闹的所有人,我不准备再来往了,全部拗断,尤其玲子,彻底结束了。小琴说,发啥火呢,样样急不得,做人要知恩图报,玲子姐姐不介绍芳妹,不介绍我小琴,陶陶就是白板,样样事体,要想到别人的好。陶陶不响。小琴说,沪先生是律师,陶陶多年朋友了,有难办事体,也可以帮忙,为啥要断,朋友非但不可以断,要好言好语,等于戴一条围巾,别人就暖热,生葱辣气,等于戳一把剪刀,人人要逃,这是小广东讲的。陶陶不响。小琴说,离不离婚,我无所谓。陶陶说,乖人,越这样讲,我越过意不去。小琴说,我如果不开心,最多写一段字,记到簿子里,我一辈子笑眯眯,做一个不发火的女人。陶陶说,乖人,我欢喜。小琴不响,紧靠陶陶。四月里天气,温度适宜,从床上看出去,南窗的阳台门外,是栏杆,看得见附近白杨树冠。小琴说,几棵白杨,长得真高,乡下比较多。陶陶不响。小琴说,如果房子是买的,我就封阳台,雨水多,栏杆已经铁锈,叫房东油漆一次吧。陶陶说,明年就买房子。小琴伸过一条白腿,搁到陶陶身上说,这无所谓,陶陶,我小腿好看吧。陶陶说,好看。小琴说,哪里好看。陶陶说,离婚了,就买房子结婚。小琴说,已经讲过了,我可以一直不结婚的。陶陶说,真的假的。小琴说,我表兄是县长,有两个老婆,乡下一个原配,县里养了一个,“两头大”,两面大老婆。所以我讲,样样可以接受,或者,陶陶可以两面走动。陶陶不响。小琴说,一个大男人,跟原配多年生活,忽然跟陌生小女人去过,总也不习惯,聪明小女人,是一门心思对男人好,一般劣质女人,坏脾气露出来,作,跳,吵。

我的表兄,讲起来两头大,最近两头跳,两头吵,头昏脑胀,跟我打电话,准备去九华山落发做和尚。我讲,表兄做和尚,也是花和尚,山门不太平。陶陶抱了小琴说,乖人。小琴说,我容易满足,就算陶陶现在逃回去,跟姐姐住几天,我也无所谓。陶陶说,瞎讲了。小琴说,总归原配嘛,加上小囡,自家的骨肉。陶陶不响。小琴说,我无所谓。陶陶不响。小琴双腿搁到陶陶身上说,我大腿好看吧。陶陶说,好看的。小琴说,哪里好看。陶陶说,好看就是好看。小琴说,我想装一顶帐子,下面树叶子多,马上有蚊子了。陶陶说,蚊子叮大腿,叫啥。小琴说,不是上海人,我不晓得。陶陶说,面孔上的痘痘,大腿上的蚊子块,一点一点的红,叫啥。

小琴说,不晓得。陶陶说,我听葛老师讲,以前豆麦行里,芝麻叫“冰屑”,蚕豆叫“天虫”,绿豆叫“绿珠”,赤豆呢。小琴说,我不晓得。陶陶说,这粒痘痘,叫“红珠”,叫赤豆,赤豆粽子,赤豆糕。小琴说,要死了,为啥不叫桂花赤豆甜棒冰,我如果大腿叮到这种程度,人也不要做了。陶陶说,现在我数一数,有几粒“红珠”,几粒赤豆。小琴一扭说,做啥,我痒了呀,对了对了,昨天,我学到一只上海小调,我背了,正月里就踢毽子,二月里来放鹞子,

三月里结荠菜子,

四月里厢落花子,

五月里端午裹粽子,

六月里就拍蚊子,

陶陶说,让我先拍两记。小琴捂紧大腿说,下面还有呀,七月棉花结铃子,八月里就吐瓜子,

九月里厢造房子,

十月里送红帖子,

十一月里切栗子,

十二月里,养个小倪子。

陶陶不响。小琴说,好听吧。陶陶说,小琴,想跟我结婚了。小琴笑笑不响。陶陶叹一口气说,如果有了帐子,小琴一进房间,看到帐子里有个男人,心里想啥。小琴发嗲说,是陶陶进来,看见帐子里一个女人,想啥呢。陶陶说,我当然是冲进去,结果帐子弄坍,女人叫救命。小琴说,陶陶真是急,太急了。陶陶说,我接触的女人不算少,现在只喜欢夜深人静,帐子里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啥人。小琴说,不晓得。陶陶说,讲。小琴说,芳妹姐姐。陶陶拍了一记。小琴捂紧大腿说,轻点呀,是潘静姐姐。陶陶啪一记,小琴说,玲子姐姐。陶陶说,我最讨厌这只女人,一副骚相。小琴说,这猜不出了。陶陶说,小琴就是讨厌,明晓得是自家,兜圈子。小琴说,落手太重了,看,打得发红了。陶陶叹气说,我现在,就想装一顶帐子,钻进去,几天不出来,只有两个人。小琴不响。陶陶说,不离婚,我哪里来太平。小琴不响,抱紧了陶陶。阳台外面,飘来白杨树的香气。小琴说,陶陶不要急,慢慢来。

三十一日这天早上,一切正常。陶陶出门阶段,小琴相送,人到门口,小琴忽然与陶陶一抱。陶陶说,乖人。小琴糯声说,早点转来。陶陶关门,走到楼下,眼前一直是小琴,像一朵花,笑容满面。这天陶陶是去事务所,与沪生商量离婚协议。小琴提到朋友重要,陶陶明白了,与芳妹分手,沪生就是最合适的中间人。几次找沪生,因为太熟,沪生不愿意接手,最后勉强答应,希望陶陶配合,耐心接听芳妹每一只电话,态度要软,诚恳,多表示抱歉,让芳妹毫无挽回的余地。陶陶答应。一天夜里八点钟,沪生来电话说,不要关机,电话要来了。八点廿分,芳妹来了电话,怨气冲天,后来稍微平复。以后几次,芳妹连续来电话,态度还是怨恨,但一次比一次冷静,后来,就是哀怨,已经无可奈何。陶陶暗地佩服沪生的功夫。前天夜里,沪生来电话说,芳妹已经死心了,基本同意签离婚协议了。陶陶千恩万谢,果然十分钟后,芳妹来电话,提到了分手细节。再过几天,同样夜里八点半,沪生来了电话,小琴识趣避开。

沪生说,芳妹已经答应了,可能,马上会来电话。陶陶千恩万谢。沪生说,已经第N次谈了,芳妹不哭了。陶陶说,我了解芳妹,不哭不闹,想明白了。沪生说,是的。陶陶说,多亏老兄帮忙。沪生说,这是律师规定程序,作为老朋友,我心里是不情愿,不欢喜的。陶陶说,全部是我错,是我不对。沪生不响,挂了电话。小琴不响。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居民同志们,关好门窗,做好防火防盗工作,防止意外发生,防止意外发生。有人从楼下经过,电喇叭挂到脚踏车上,由远至近,由近及远。

陶陶看一眼写字台上闹钟,电话响了。陶陶说,喂。陶陶听见芳妹讲,陶陶,陶陶,陶陶。声音遥不可及,像信号不好,芳妹跌进一口废井,进了迷茫沙漠,有回声,周围飞沙走石。陶陶说,是我是我,讲呀讲呀。芳妹说,陶陶,我签字了。陶陶简直不相信耳朵。陶陶说,芳妹讲啥。芳妹说,我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了。声音回荡,重复,混合塞塞率率杂音,像沙尘暴刮来,时响时轻,蜡黄一片。陶陶说,芳妹,我听到了。陶陶走到阳台上,也许是激动,觉得栏杆有一点晃。陶陶退后几步,声音清晰了,芳妹完全清醒过来,芳妹说,好聚好散。周围风平沙静。芳妹说,我签字了。陶陶说,好吧,这是要我也签。芳妹说,我一个人签了字,安安静静。陶陶不响。芳妹说,除了办证,从此之后,我不会跟陶陶碰头了。陶陶不响,手放到栏杆上,摸到了铁锈。芳妹说,沪生对我讲了,净身出户的男人,往往自作自受。陶陶不响。芳妹说,以后,陶陶是冷还是热,跟我无关了。陶陶说,是我昏头了,我有神经毛病,我对不起小囡,对不起家庭。芳妹不响,电话断了。陶陶叹一声,心里发痛,但与此同时,胸口一块石头嗒然落地,一阵松快。陶陶栏杆拍遍,一手铁锈。夜风送来白杨的声音,蓦然看见,小琴换一件淡蓝亵衣,坐于帐中,一动不动。床,帐闱,半倚半坐姿态,头颈,两臂,皮肤,涂一层蓝光,冷中带暖,一团蓝颜色的野花。陶陶得到安慰,世界换成蓝颜色,彻底安静下来。当夜两个人相拥而歇。清早五点钟,小琴忽然翻身起来,讲要写几个字,做个纪念。八点半,陶陶出门,与小琴告别。路上一个小时,到达沪生事务所几百米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只狗,做出一个半蹲的动作,一个老男人,拿一张报纸,垫到狗的肛门位置。陶陶心里想,做人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对方一抬头,四目相交,陶陶一惊,此人是命相钟大师。陶陶一声不响,朝前走了十几步,钟大师拖了白狗,追上来说,陶陶,陶陶,停一停。陶陶说,有啥问题。钟大师说,长远不见了,出门为啥。陶陶说,有关系吧,少放屁。钟大师说,陶陶有问题了,今朝出门不宜呀。陶陶看看钟大师,一手拉狗,一手端了一泡狗污,心里不爽,转头就走。钟大师说,陶陶,听我讲呀。陶陶说,讲屁讲,有屁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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