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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徐云栖不好再问,起身先去睡了。

翌日醒来时,银杏告诉她,“姑爷清早去后院练了一会儿剑,才去上朝。”

徐云栖满心佩服,这厮体力真好,她不动声色揉了揉发胀的腿,淡声道,

“我知道了。”

*

四月三十,是每月朔望大朝,奉天殿却并没有传来皇帝视朝的消息,只道让内阁几位大臣并王爷们赶赴御书房议事。

裴沐珩一早到了都察院,先前皇帝让他照管都察院,今日都察院两位副都御史寻到他,说是都察院的俸禄单子被户部卡住了,都察院循吏已两月不曾放银,眼看到月底,大家怨声载道,裴沐珩于是一早亲自领着两位副都御史,手执这几月都察院的账目,前往户部调停。

这桩事已提了数次,裴沐珩选今日去处理,也有缘故,他不想趟奉天殿的浑水。

今日御书房,重臣云集,气氛低沉。

太子的案子尚未完全查清楚,皇帝却已开口询问结果,刑部尚书萧御当皇帝急着知道案情始末,连夜写了一封折子,今日一早呈于皇帝案前。

在场的大臣有当朝首辅燕平,次辅郑玉成,辅臣萧御与荀允和,及左都御史施卓,再者便是皇二子秦王,皇三子陈王,及其他几位王爷,唯独缺了熙王和十二王裴循。

早起朝阳绚丽,没多久日头沉下去,御书房内有些暗沉,刘希文使了个眼色,两位小内使忙点了两盏宫灯,刘希文亲自将其中一盏搁在御案上。

与上回裴循递通州折子不同,这回御案收拾的干干净净,当中只搁着萧御的奏章。

皇帝端坐在宽大的明黄龙塌上,手轻轻压在折子,并未打开,只双目微阖不阖,嗓音低沉问,“案子查得如何了?”

燕平眉目森严,没吭气,礼部尚书郑玉成默默叹了一声,荀允和目光静静落在前方虚空,神色平和无波,倒是萧御避无可避,列出朝皇帝拱了拱手,

“陛下,大理寺卿刘照在追查商户偷运火药的同时,查到其中有一部分运至太子别苑,现已人证物证俱全,太子殿下着实有私藏军火之嫌,此外,那些商户原是跟大兀做生意的晋州行商,这里头是否与太子有关联,大理寺卿刘照尚在细查...”

这是怀疑太子私下操纵商户勾结大兀,这样的罪名一旦落定,那太子身上的罪孽就狠狠添了一层。

萧御话未说完,皇帝忽然打断道,

“刘照不是在查晋州商户的案子,怎么在查太子之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叫萧御不好回答。

荀允和却是飞快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见萧御不吱声了,又问,“那火药是怎么燃起来的?可曾抓到凶手?”

这下萧御又答得利索,

“火药原本藏在先皇后牌位后头装蜡烛的箱子里,午时小沙弥打了个盹,不小心打碎了烛台,便引发爆炸。”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他把火药藏在那里作甚?”

正常人都不会把火药藏在祠堂这样有烛火的地方。

这时,左都御史施卓接过话茬,“火药是四月初七抵达的京城,陛下不在京,荀大人严查城门进出货物,太子的人谎称此物是给慈恩寺送的香烛贡品,守卫不敢拆封,便原封不动抬到了慈恩寺,而整个京城,娘娘的祠堂是绝不会被人搜查的。”

皇帝那边还没传来回銮的消息,太子这边不敢轻举妄动,是以火药一直放在祠堂未动,直到初十事发。

接着,他话音一转,颇有几分愤慨,“陛下,且不说旁的,这次火药爆炸,祸及六十名无辜百姓,此罪难恕。”

施卓年过六旬,生得白眉白须,眉如剑锋,眼底最容不得沙子,他御史出身,十三岁考上进士,二十岁以七品御史之尊,巡视江南,屡屡破获大案,在朝野声名赫赫,更重要的是,施卓以耿直著称,被人誉比魏征,他与皇帝一个敢说,一个敢纳,素来传为一段佳话。

皇帝被他噎了这么一句,果然没有再问。

默了片刻,皇帝眉头微微挑了下,皱着眉看萧御,“按律,该如何处置?”

萧御和施卓相视一眼,露出为难。

这回就是耿直如施卓,也没做声了。

但谁都明白,私藏军火,视同谋反,谋反大罪,当株连九族,若再牵扯到勾结敌国偷运火药,那是罪无可赦了。

皇帝见大家伙不吱声,忽然冷笑了笑,眼皮微垂扫视面前的群臣,“这么说,这个太子,朕是保不住了?”

话虽然对着所有人说,眼神却是看着燕平以及秦王。

秦王这个时候倒还很会摘开自己,“父皇,儿子倒认为,太子殿下不一定真做出谋害父皇的事,那些火药些许另有所图,父皇还是让萧阁老与施大人细细查清楚,万不可轻易给太子定罪。”

皇帝听了这话,嘴角往后轻轻扯了扯。

可事实是,越往下查,太子的罪证就能被翻出更多。

秦王说完见皇帝没有反应,忍不住抬眸看了他老人家一眼,却见皇帝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悚了悚,忙垂下了眸。

于是皇帝又瞥向燕平,“燕阁老呢,也是这个意思?”

燕平眯了眯眼。

太子即便没有真正谋反,他涉嫌敛财私德有亏都是事实,如今别苑爆炸伤及无辜,太子威望尽失,储君之位铁定保不住了,皇帝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然而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以攻代守,真正的目的是想保住太子性命。

燕平何尝没听明白皇帝言下之意,只是在他看来,太子不能留,留下便是个祸患。

但这个话不能由他来说。

得激得旁人出头。

于是燕平躬身,面色坚毅道,“臣认为,陛下不要查了。”

他说这话时,萧御和施卓眼风齐齐扫向他,尤其是施卓,眼底甚至带着怒意,他和萧御已彻底得罪太子,若等太子翻身,他们无葬身之地。

皇帝幽幽看着燕平,又笑了下,没做声,最后只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众臣陆陆续续往后退,可唯独一人勇猛往前,撩袍往皇帝跟前一跪,

这个人便是都察院首座施卓,这等紧要时刻,施卓也很有气魄,当即开口,

“陛下圣父慈心,臣感同身受,只是陛下莫要忘了前朝耿王之患,七王夺嫡!”

这话一落,其余大臣皆是心惊肉跳,皇帝闻言脸色一片铁青,双目更是眯成寒芒,恨不得剁了施卓。

前朝曾有一位太子,因失德被贬为耿王,当时的皇帝对这个儿子尚存仁慈之心,将他留在京城,不料这位耿王后来造反,引发朝中七王夺嫡,朝局动荡不堪上十年。

施卓这话,可谓是狠狠将了皇帝一军,也犯了帝王的忌讳。

皇帝喉头翻滚,怒道,“来人,将他给朕拖出去...”

正要说杖责三十大板,刘希文忽然抬高嗓子,“哎呀,快来人,快些将施大人带下去,省得他胡言乱语气坏了陛下。”

皇帝经刘希文这一打岔,情绪忽的抑制住,渐渐冷静下来。

施卓垂垂老矣,真打几板子,怕是要一命呜呼,眼看太子要被废,他身为皇帝打死重臣,越发引起朝局动荡,民心不安,也于千百年后名声不利,皇帝双手撑在案上,慢慢平复心情,最终什么都没说。

施卓就这么被人带走了。

大臣们三三两两离开奉天殿。

荀允和拾级而下,走在最前,他两袖清风,神情坦然,几乎置身事外。

而没多久,萧御满头大汗追了上来,“还请荀大人留步。”

荀允和止住步子,扭头朝气喘吁吁的萧御施了一礼,“大人何事?”

萧御摸着额回头望了一眼奉天殿的方向,忧心忡忡问荀允和,

“荀大人,施大人那边是铁了心要将案子查彻底,可今日这燕阁老又突然说不查了,我实在摸不准当如何?”

荀允和望着他笑,“大人是当真摸不准该如何么?”

无非是不知该偏向何方?

萧御心思被他窥破,面露赧然。

荀允和倒也没拆穿他,只温和道,“萧大人,上头坐着的是谁,你便听谁的。”

萧御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对,那陛下的意思是?”

荀允和神色漠然,“萧大人想一想,你说要细查时,陛下是什么态度?”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萧御猛的一惊,立即明白了里头关节,连忙对着荀允和长长一揖,“多谢允和指点。”

萧御年纪远在荀允和之上,对他行此大礼,是打心眼里佩服以及信服他。

荀允和只淡淡回了一礼,便离开了。

是夜,内阁由荀允和当值,他将一些票拟好的折子送来司礼监,顺道给皇帝请安。

事实上,过去每每荀允和夜值,君臣二人均要促膝长谈,这一次也不例外。

荀允和进来时,皇帝披着一件旧袍子坐在东窗的罗汉床下喝汤,见他进来,脸色和缓了少许,扬了扬袖,示意小内使给他也舀一碗。

荀允和往那枸杞老参汤瞄了一眼,抬袖告罪,

“多谢陛下赏赐,臣不喝这个。”

皇帝低头瞅了一眼,白胎碗底沉着一片红参,慢慢明悟过来,“朕给忘了,好像听人说,你从不喝补汤。”

荀允和笑着称是,便在皇帝对面的锦杌坐了下来。

皇帝看着荀允和儒雅清俊的脸,忽然间叹了一声。

“朝中这么多臣子,个个将孔孟之道宣之于口,可真正称得上君子的,也只有你荀卿。”

荀允和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不喝酒,不纳妾,不喝参汤,修身养性。

更重要的是,他不结党,不徇私,修身齐家,端委庙堂,是真正将儒家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

这样的人物,才是皇帝想要的宰辅。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底反而掠过一丝苦涩,微微垂下眸,

“臣当不起‘君子’二字。”

皇帝只当他谦虚,没有当回事,随后揉着眉心,叹了好几声气。

荀允和看了一眼皇帝今日的穿着便明白了,这是一件旧袍子,有多久年份了荀允和不知,却猜到定与已故的章孝慧皇后有关。

“荀卿啊,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皇帝突然问,

荀允和微微一愣,“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膝下十几位王爷,个个出类拔萃,您若不是一个好父亲,谁又是呢。”

“你别哄朕,”他语气半是失望半是自嘲,“太子自幼丧母,朕亲自将他养在膝下,这么多年,养成这般模样。”

“你知道吗?朕不想杀他,不仅是舍不得,也是怕冤枉他。”

荀允和自然懂得皇帝顾虑什么,他双手搭在膝盖,视线轻垂,“陛下既是君,也是一个父亲,在两难中抉择,个中苦楚,臣明白的。”

荀允和这番话相当于已给了态度。

皇帝却以为他只看透了第一层,没参透第二层。

“不,你不明白...”皇帝靠着引枕,双目往那黑漆漆的窗棂望去,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仿佛在那片五六颜色的琉璃窗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你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痛苦....”

荀允和的双肩猛得一颤,人一下子被什么钉住,整个人僵住了。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发觉荀允和的异样,

“三十年前,朕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她方才十岁,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嫡公主...就在那一年哪,她突发心疾...死在朕的怀里....临终前还拉着朕的手说,叫朕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

皇帝眼眶不知不觉深红,只是很快想起什么,眼底闪过几丝憎恶,盯着荀允和道,“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却被那个混账给害死了!”

荀允和完全没听进后面这席话,双手滑下膝盖,颤了颤,瞳仁深深紧缩,慢慢被血雾弥漫,“臣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臣比谁都明白。”他一字一句说着,人仿佛被抽空了,

皇帝这才发觉他嗓音在颤动,清俊的面容交织着无法平复的痛苦和内疚,“荀卿,你这是怎么了?”

荀允和抬起眸,双目空洞似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深渊,

“陛下,臣也曾有一个活脱可爱的娇娇女,死在了一场瘟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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