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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百官群殴(一更)

马顺被皇帝冷落三个月,今日自然也没有能跟去朝上。

更不清楚朝臣们今日是经历的了怎么样的暴击,目前精神是何等岌岌可危。

如果马顺知道方才官员们在朝上,都敢豁出命去指着皇帝骂‘如此行径后世岂可欺乎!’的话,他的气焰大概会低一点。

然而……

马顺奉诏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乾清宫门口不但堵着些官员,还混着些国子监的师生。

这让他想起些不愉快的旧事。

故而此时比往日更加恶声恶气,面向群臣站定挥动手臂,如驱赶牛羊:“还不快散了,扰了皇爷的清净,本指挥使就将你们都抓进诏狱去!”

他威胁着咧了咧嘴:“正好近来闲得发慌,诏狱里都空的快长毛了。”

没有人动。

乾清宫前一片噬人般的沉默。

马顺忽然觉得怪怪的,继而一种森寒之意从背后升起来。

他看着面前群臣的眼神,这哪里是牛羊的眼神,这简直是雪夜里带着仇恨的狼的眼神!

马顺不由吞了吞口水,想后退一步。

然而眼前骤然一黑,伴随着剧痛而来——是一块笏板飞到了他的脸上。

因这一下给他打的鼻血直流,马顺第一反应顾不得叱骂,而是赶紧仰头按住鼻子。

这是中元节的正午。

太阳是个毛茸茸的惨白光球。

*

“陛,陛下……”

姜离听到外面朝臣打起来的消息,是一点也不意外。这个结果她也不用等小宦官满头大汗战战兢兢来回报。

果然,打起来了。

就像千里眼和顺风耳去像玉帝报告‘石猴出世’一样,姜离淡定随意摆摆手:“不必管他。”

表面淡然,其实怀里的黑猫早就跳窗户出去,在乾清宫的屋檐上找了个最佳角度,为她转播起现场画面来。

“八宝。”

姜离叫住御茶房的小宦官:“上一道瓜子拼盘。”

宫中有专门给皇帝做瓜子的小厨房,每天只负责给皇帝研制各种口味的瓜子。

“葵花籽多一点。”

姜离不得不特意强调一下,毕竟这时候普遍流行的,还是西瓜子。

她磕着瓜子,开始分享猫猫的视角。

见乾清宫外乱成了一锅粥,姜离感慨:果然是大明官员啊,传统艺能就是武德充沛。

*

明朝文官朝堂斗殴是传统。

很有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范儿。

王阳明这种文能开学立派,武能镇压平乱的超一档神人就不说了,就算明朝寻常的文臣,也能做到,会不会打仗另说,起码我会打架。

有明一朝,文臣在皇宫里斗殴事件不只一起。

连杨慎这样的明朝三大才子之一,有时候也放下文化人的武器‘笔’,转用人天生的武器,‘拳头’。

虽然他的传世之作临江仙写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诚是大气洒脱,但杨慎本人(尤其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显然还是发挥了动舌头不如动拳头的主观能动性。

他爹杨廷和原本是内阁首辅,因为嘉靖帝继位搞大礼仪事件,杨廷和因故致仕,张璁上位,杨慎就咽不下这口气。

组织了一帮御史小弟,以绝佳的口才鼓舞大家道:“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然后埋伏在金水桥边,准备张璁来上班就扑出来把他打死。*

很有种政斗上解决不了你,就物理上解决你的魄力。

吓得张璁好久不敢来上班。

而嘉靖朝之后的隆庆朝,大臣们也不虚。

当时内阁首辅高拱很有点搞‘霸权主义’的味道,总是压制别的朝臣的入阁之路。朝上重臣多有怨言。

其中有个暴脾气的大臣殷士儋就不干了,直接当朝勃然大怒,先开骂:“你老高先赶走了陈公,又逐赵公,复逐李公,现在又对付我是不是!”简直不当人!

单骂人还不过瘾,又直接撸袖子过去就要揍高拱。

两个宰相级别的高官在朝堂上就要打起来!

但考虑到殷大人是正儿八经山东汉(济南历城人),又比高首辅年轻十岁,真要打起来,高拱估计要遭老罪了。兼之宰辅们就当庭打起来实在太有失颜面,就有人站出来制止了两位老大人。

制止斗殴的也是熟人——张居正。

好在当年张大人也年轻,显而易见武力值也很不错,这才摁下了殷士儋。然后还无妄之灾的被殷大人一起怼了一顿。

由此可见,明朝大臣的朝堂武德,跟官员级别问题也不大,上到内阁首辅,下到年轻小御史,都可以撸袖子就上。

不要怂,才不要在沉默中死亡,就要在沉默中爆发!

虽说明朝大臣这么喜欢斗殴,但最初也是最厉害的一次朝堂斗殴,还是朱祁镇搞出来的后遗症——

皇帝御驾亲征被瓦剌逮走,更连累半个朝廷的文武百官殒命,数十万大军埋葬于土木堡,京城危如累卵。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顺在朝上居然还敢呵斥百官。

直接被愤怒的朝臣们拥上来打死,成为了有明一代最恶性的斗殴事件‘午门血案’。

那从不是一时的怨气,而是数年被宦官走狗欺压的怨恨,是眼见忠正之士枉死,而所有人只能沉默的心底溃创,一碰就疼。

在那一日,变成了火山爆发了出来。

亦如今时今日。

**

一个朝笏板飞到了马顺的头上。

这是御史王竑的笏板。

在成为御史之前,他是国子监的学生。那一年酷暑之际,他们都亲眼见到快七十岁的师长,被马顺带着人上了枷锁。

“戴着不许摘,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去跪着求王爷爷吧!”

王竑深知,他们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是不会去的。他宁愿带

到死。

但国子监的学生如何见得了这个,上千人跪在宫门口替师长申明,又诣阙请奏,愿意以身代罪。

王竑也是那日跪在学子中的一个。

他也递了愿意替老师背负枷锁的奏疏。

时过境迁,此事却永志未忘。

今日的马顺,让王竑想起了跟他跪在一起的千余名同窗们。那日马顺也是这样不耐烦的挥动手臂,让锦衣卫动手,驱赶学子如牛羊。

若现在还让他如此羞辱,还活什么!

若是这样的朝廷,还做什么官!

王竑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砸过去,是因为武器只有一个,定了定神免得砸偏浪费。等他手稳定下来,便把笏板狠狠拍在马振脸上。

同时撸袖子就往前冲。

不过,虽然王竑的笏板是第一个扔出去的,但第一个以拳头打中马顺的却不是王竑。

而是一个叫刘钺的国子监讲师。

他是刘球的长子。

父亲被害死后,他们兄弟的仕途当然也就断了,别想走什么科举了,便是考上了,也不会有前程的。还可能会引起王振一党的注意,把小命陪进去。

好在刘公为人素来得人敬重。朝堂上其余的官员保不住刘球,但也不能看他家一脉断绝。王直等尚书便给他安排了一个不起眼的国子监职务。

都不是入流的官员,只是个寻常讲师。

这不是个好活计,在明朝当编制内老师也挺惨的。

因太宗年间,有国子监毕业出来的学子,在考核中简直是啥也不通水平太差。永乐帝怒了,有圣旨明发:“凡弟子员再试不知文理者,并罪其师,发烟瘴地面安置。”[1]

就是说学生学不好,老师也有罪,得被发配边疆去。既如此,这就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也正因如此,王振等人倒也没再理会他们。

这也是旁人唯一能做的事了:起码保全了刘公的子嗣,以及给他们家一份生计能养家糊口。

作为一个普通的讲师,刘钺是没有笏板的,但在王竑扔笏板之前,他已经挽好了袖子越众而上。

六年了。

父亲已经死了六年了,但刘钺至今还记得,捧着血衣裹着的父亲断臂一路走回家的心情。

六年来,生父的血从掌心滴落的感觉从未消失。

直到此刻。

与拳上仇人的血汇聚在一起。

像是一点火星落在一大堆的干草。

沉默肃立的群臣,一拥而上。

*

“血债当由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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