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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言和

六月中旬开始,并州又开始连日阴雨。

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所有鲜卑贵人就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空。

撤兵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

卫雄、姬澹二人坐在帐内,看着阴郁暴躁的拓跋郁律,并不多言。

作为拓跋代国境内农耕势力的政治代表,他们是标标准准的新党。

卫雄从叔卫操卫德元,乃代郡人,与安邑卫氏祖上其实是一家——“汉明帝时(卫暠)以儒学自代郡征,至河东安邑卒,因赐所亡地而葬之,子孙遂家焉。”

安邑卫氏是代郡卫氏分出去的家族,只不过现在体量、影响力远远超过留在老家的那帮人而已。

卫操、卫雄曾率宗亲、乡党(姬澹就在其中)十数人,投奔镇代郡北部及山后草原的拓跋猗迤,说其招纳晋人为己用。

随后拓跋猗迤屡屡用兵,他们多出谋划策——

元康七年(297),拓跋猗迤越过沙漠,攻打漠北草原,降服诸多部落,随后从漠北草原出兵,一路向西,连续征战五年,至永宁元年(301),将拓跋鲜卑的西部边界线扩张到乌孙故地。

四年后,拓跋猗迤去世,拓跋猗卢继位。

如果说拓跋猗卢为代国进行了政治上大幅度改革的话,他的兄长拓跋猗迤则在武功上颇有建树。

算上名义上臣服、附庸的部落,拓跋代国东西国界线之间有万余里,横跨漠南、漠北草原,奠定了拓跋鲜卑的基础——整个部落联盟中,除拓跋氏外,总计有折掘、乙弗、纥骨、贺兰、独孤、丘林、须卜、破六韩等七十五个异姓部落。

当然,这只是部落联盟的疆域,就像后世契丹的大贺氏联盟、遥辇氏联盟(耶律氏等八部)一样,拓跋氏只是这个部落的盟主,可以一起出征,一起御敌,但平时人家自由度还是很高的,说不定哪天就迁徙走了。

拓跋氏自己实控的地盘,阴山以南只抵朔方一带,阴山以北稍远。

但联盟并非没有作用,至少他们名义上是拓跋氏的臣子。说句难听的,如果哪天北地一统,中原大举出兵攻伐南北二都,拓跋鲜卑还有草原可以跑。

跑得远远的,等待中原大乱,再找机会杀回来——这也是他们历史上的轨迹,在被苻坚动员三十万人灭国后,拓跋鲜卑遁入草原,几年后又小心翼翼地回来了,因为前秦朝廷压根顾不上他们。

卫操曾受封定襄侯,任辅相一职。

卫雄、姬澹二人能参谋赞画,也会领兵打仗,颇得拓跋猗迤重用,任其为将,随征草原各地,大著威名,积功受封云中侯、楼烦侯——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侯都是晋朝爵位,因为代公名义上也是晋朝的臣子,除卫操的定襄侯是司马腾表加外,后两者的爵位都是拓跋猗迤为其向晋廷讨来的。

拓跋猗卢上台后,卫操病逝,卫雄、姬澹二人仍受重用,分任左右辅相。

拓跋普根上位后,他们在刘遵的引诱下,带着三万家胡汉百姓南下投奔刘琨。

后来刘琨被匈奴打败,二人皆奔回代郡。

随后拓跋郁律上台,自封代王,因二人功劳较大,于是赦免其罪,但也没给官职。

卫雄、姬澹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只是拓跋代国的“羊真”(三公贵人),地位崇高,却无实权,跟在拓跋郁律身边也只是做做参谋,提提建议,还不一定被接纳。而这,似乎也是新党在如今拓跋代国内部地位的体现。

当然,别看祁夫人大力笼络新党,拓跋郁律又是靠旧党上台的,但具体到这两个人自身嘛,呵呵,可未必倾向于新党或旧党了。

这就是政治的诡秘之处。

个人是个人,政治势力是政治势力,人是善于伪装的。

“孤檄调沙漠劲骑,可有消息?”沉默许久之后,拓跋郁律在案几后盘腿而坐,问道。

卫雄、姬澹继续沉默。

“大王,河西那帮人应不会来了。”贺兰部的奴根同样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河西秃发部这几年和那些人走得很近,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攻杀,不怎么听话了。别费心了,能看在往日一同盟誓的份上,和平相处就不错了。”

河西鲜卑和拓跋鲜卑其实是亲戚。

昔年拓跋力微(拓跋猗迤、拓跋猗卢的祖父)继承部落首领之位后,其兄长拓跋匹孤不忿,于是率部众西迁,自号“秃发部”(“拓跋”的异音译),乃河西鲜卑中最强大的一支。

秃发部曾一度强盛,秃发树机能(拓跋匹孤之孙)屡破晋兵,连杀四员封疆大吏,后被马隆西征击败。缓了这么些年,又渐渐强大起来了,居然想与拓跋氏争夺河西鲜卑诸部的影响力。

拓跋郁律想调集的“沙漠劲骑”是一个统称,主要是指拓跋氏实控疆域以外的今阿拉善、河西走廊一带的鲜卑部族兵马。

二十年前被拓跋猗迤征服,一同盟誓,加入部落联盟,臣服拓跋氏。

没想到啊,才过了二十年,就不太听话了。

尤其是十年前猗卢得雁门郡,从各处移民实之,其中就有不少河西部落,那时候明明还算顺服的。

“他们不来,孤也能——”拓跋郁律话说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有乌桓贵人起身,嚷嚷道:“他们不来就不打了,回家种地去。”

有羯人首领左看右望,目光闪烁。

“祁贵,你说得什么话?”刘路孤猛然起身,怒道:“昔年猗迤、猗卢在位时,迷恋晋国尊号,空有劲骑,却不南下攻城略地,以致错失良机。今晋室名存实亡,奸臣弄权,人心不附,大王举众南下,又有何错?”

祁贵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大帐了,听了刘路孤的话,讥笑道:“当年南下,我没意见。可今时不同往日,时机没了就是没了,和你这蠢人说不通。”

祁贵算是汉化比较深的乌桓人,新党中坚分子之一,部落在东木根山附近种田、放牧。

昔年猗迤、猗卢二人屡助晋朝,大败刘渊、刘聪、刘粲祖孙三人,还助刘琨收复过一次晋阳。

每次南下,攻取大片土地,最后都以撤军了事,其间原因非常复杂,刘路孤所说的迷恋晋朝所封尊号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说白了,晋朝还有余威,老一辈人思想还没转变过来,没想到晋朝早就外强中干了——不独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又何尝不是如此,幽州水灾时慕容氏出粮赈济,晋惠帝赏赐锦袍之类,慕容廆如获至宝,其人到现在还想得到晋朝册封。

但新一代可不怎么买账了,拓跋郁律就是典型。

祁贵认为拓跋猗卢时代是好时机,真算不上错。

那时候洛阳中军几乎打光了,中原一片混乱,匈奴趁势崛起,攻取大片晋土。而就是这帮匈奴,从战绩上来说对鲜卑劣势很大。收复晋阳那次,追杀百里,给予匈奴重创,那时候就算占了晋阳又如何?

但拓跋猗卢居然走了,走之前,只令卫操在大干城(今文水县西南)勒石纪功,还留下部分鲜卑兵马相助他的结拜兄弟刘琨,并嘱咐他们听从刘琨指挥,离不离谱?

江湖气太浓了!国家大事不是这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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