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的好!」沈鲤看着京观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说道:「一群畜生。」
朝鲜现在经历的苦难,是大明自嘉靖二十七年到万历二年,大明东南经历的苦难,沈鲤对倭寇就一个评价,畜生,把孩子穿在长杆上,不是耀武扬威,而是畜生行径,连北虏都干不出这种事,北虏南下,多是劫掠人口。
「开城已经收复,为何戚帅还在平壤?」沈鲤有些奇怪的问道,这一趟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到开城看看,是不是真的收复失地了。
戚继光解释道:「李如松丶马林丶赵吉等人在开城临津驻扎,我今日要带本部为援,防止生变。」
「我们能过去看看吗?」沈鲤面色严肃的问道。
戚继光立刻说道:「无不可。」
「那就走吧。」沈鲤当即就要走,皇帝临行前叮嘱过,不要给前线找麻烦,确定了战线,就回到后方去,别给军兵们征伐造成困扰,沈鲤决定不入平壤,直奔开城。
「稍待,我随诸公一同前往。」戚继光还以为沈鲤等人要在平壤休息一两日,再前往开城,毕竟都是读书人,哪里承担得起如此长途奔波,戚继光连下榻的地方都准备好了,结果沈鲤连入城都不肯入。
当年周良寅带御史言官到大宁卫时,可不是这麽客气,戚继光忙于战事,好吃好喝的伺候御史们,回去还没捞到好话,被弹劾轻功冒进。
大明在变,但贱儒没变,这次来的是沈鲤,才没有那麽多的麻烦事,海瑞丶沈鲤丶素衣御史这些真清流,其实数量不是很多,在大明朝廷里也是少数。
戚继光要前往开城,不是因为沈鲤到了,要送沈鲤过去,而是因为戚继光要带两个步营前往开城,是军事调动,即便是沈鲤不到,戚继光今天也要离开平壤,正好凑到一起,便一同前往。
这是沈鲤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明军行军,虽然只有六千人,但依旧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到这个时候,沈鲤才第一次真正理解行军为何是一种考验,是否精锐的检验标准。
大明军分为了前中后三军前进。
前军不带辎重,但处于战斗状态,而中军则是骡马拖拽着马车,车上装着辎重,后军则半数都是随军的商人丶驿站;
斥候穿梭于山林之间,马蹄不断响起,汇报着情况,他们的侦查关乎到了整个行军队伍的安危;
在遇到突发情况下,视情况,步营会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摆开阵型,来应对可能的敌人。
沈鲤见到了行军的细节,军容整齐,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按照强军的标准,一天行军三十到五十里,就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但沈鲤所在的这两个步营,一日之间就走了七十里,日暮安营扎寨,营火点点,映照着军兵们疲惫却坚毅的脸庞,十二人一队,所有人围坐在营火之前,有人在讲述着家乡发生的趣事,总是引起所有人的共鸣。
在这场行军中,大明军每天吃三顿饭,早丶中饭不开火,每顿给光饼一张或馒头三个,肉二两,咸菜半斤,水一壶;中午给炒面(粉)半斤,肉三两,咸菜半斤,水一壶,近傍晚扎营,生火做饭。
吃的不算好,但这是在朝鲜,能有这种补给,已经是极高了。
军兵更加喜欢光饼,因为这是陛下严选过的,口感好,还顶饥。
第二丶三天的速度比第一天还要快,第四天速度显着下降,已经已经进入了战区,需要保存体力,防止倭寇丶花郎协出没等紧急情况。
第四天下午,大明军两个步营顺利抵达了开城,如果不是道路不太平整,三天就足够赶到。
开城,是高丽的都城,高丽和高句丽没有任何关系。
营造这个都城的时候,高丽王徵调了三十多万的民夫修建,围七十二里的大城,几乎和大明京师一样大,但和大明京师附郭百姓连绵不绝一比,开城就显得格外的空旷,二十二个城门,只有八个还在使用,而且破败不堪。
风一吹,尘土飞扬。
「这开城怎如此破败?」沈鲤甩了甩袖子,把棉纺的口罩带上,才开始说话,开城风沙大,其实和十年前的京师是一样的原因,开城周围七十里范围,连一点绿荫都看不到,即便是夏天,仍然是飞沙走石。
「开城距离汉城只有一百二十里,自从汉城成为朝鲜王城之后,这里就开始没落,但变成这番残破景象,还是因为倭寇,倭寇在开城府大掠十二日,城中百姓被杀了近七万有馀,烧毁城中大半的屋舍。」戚继光下马后,看着开城,面色凝重。
开城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占领时屠杀十二日外,在加藤清正离开的时候,倭寇再次展开了一次逐门搜捕,甚至连花郎协都在杀戮的名单之上,在短短三日内,城中又有三万馀人被杀,而剩下的人都被驱赶出城,冲向了大明军。
最终,就成了沈鲤等一行人看到的开城。
「这是?」沈鲤站在迎恩门外,看着一个刻成的石碑,面色古怪的问道。
石碑上写着:朝鲜国王李昖逃跑处。
而且还用已经废除的彦文写了一遍,生怕朝鲜人看不懂,全文并不长,大约只有两百字,描写了李昖逃跑的细节,在铭文下面还画着一幅画,李昖被宫婢搀扶着狼狈逃跑,而他两侧,是朝鲜文武两班。
「这个是根据李昖随扈回忆,写好刻录,句句属实,而且这画,也是根据随扈回忆所写,可不是我污蔑他。」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
沈鲤笑了笑,别看戚继光是个武夫,在这种事上,可比读书人还要做的狠辣,而且还擅长转移话题,他问的是,为何要立碑,戚继光回答碑文内容并非弄虚作假,主打一个已读乱回。
一行人从迎恩门进入开城,入目所及,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丶烤肉丶腐烂的味道,因为很多尸体被抛投到了井下,在井下腐烂。
这还是加藤清正率倭寇离开之后,大明军率领朝鲜百姓清理了近半个月,才算是勉强能看得过去。
加藤清正的想法很简单,我得不到就彻底毁掉,烧光丶杀光丶抢光,连地下水都要毁掉,才算是结果。
「戚帅,当初倭寇在大明,也是这麽做的吗?」沈鲤一路走过,越走越是恼怒,越走越是气愤,即便是经过了清理,依旧能看到无数的悲剧曾经在这里发生。
戚继光吐了口浊气,轻轻点头平静的说道:「嗯。」
大明入朝平倭,连东南沿海的商贾都愿意认捐纳粟,当初的血仇,东南沿海的人都还记得,刻骨铭心。
「最开始的时候,倭寇说要找到开城留守,如果不肯交出来就杀人,第二天的时候,开城留守姜仁卿带着三名官员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要求倭寇放过百姓,倭寇将姜仁卿等四人斩首杀死后,继续杀戮。」戚继光走到了寿德宫说起了开城留守。
「也算是好汉了。」沈鲤点头,姜仁卿算是为国赴死了。
「我打算请旨,让姜仁卿入忠烈祠。」戚继光试探性的说道。
姜仁卿是朝鲜晋州姜氏,乃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在朝鲜国王李昖逃跑的情况下,姜仁卿下令要和开城共存亡,姜仁卿没有骗百姓,但他打不过,在倭寇以他的名义搜捕杀人的时候,姜仁卿站了出来,虽然他死了没有改变任何的结果。
「他是朝鲜人,入不了忠烈祠吧。」沈鲤说完之后,就一愣,看着戚继光,谁说戚继光不懂朝廷狗斗!只是有更重要的事儿,懒得理这些凡俗纷争罢了!
让姜仁卿入忠烈祠,最大的目的自然是团结叙事,大明朝鲜同心协力,共阻倭寇凶焰。
而一旦做成,最尴尬的是朝鲜国王李昖。
李昖在汉城丶在开城丶在平壤,三次喊出要与百姓共存亡,但每次都夹着尾巴逃跑了,而临津韩克诚丶开城姜仁卿等等一批以死报国的忠骨,越发衬托李昖的无德。
大明皇帝一道圣旨废掉的是名义上的朝鲜国王,但是要废除掉朝鲜万民心目中的国王,就是任重道远,而戚继光此举,是杀人又诛心。
「这件事最麻烦的就是说服朝中明公了,我不在京师,就麻烦沈宗伯了。」戚继光请沈鲤帮忙,朝廷里的明公可能不理解,会以忠烈祠中皆是大明忠烈为由,拒绝这个请求。
但戚继光的意思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仅要军事胜利,还要政治胜利丶经济胜利与文化胜利,既要赢还要赢,全都要赢。
「好,我回朝中,定然鼎力支持。」沈鲤斟酌了片刻,和几名御史又彼此交流了一下,十分肯定的说道,这是一举多得。
齐世臣俯首说道:「戚帅,战线我们看到了,的确是收复了开城,而且已经稳定占领,倭寇再无可能进犯的可能,甚至一些地方,已经恢复了农桑,虽然误了春耕,但夏耕已经准备了,回去之后,某自然会如实禀报。」
如实禀报有两种含义,一是对于大明取得的战功绝不胡编乱造,二就是对大明军兵纪律问题,也不会隐瞒。
大明军又不是人人都是圣人,抢掠之事,也有一些,不过即便是军纪最差的辽东军,也就是吃点喝点,比倭寇的道德高出了一个泰山来。
「理所在。」戚继光倒是没觉得冒犯,他都处置了几例违反军纪之事,京营只有两例。
「陛下有惑,戚帅所言辽东军兵妾室之事,朝廷难以决断。」沈鲤问起了他很关心的一件事,戚继光在捷报中,说了一件事,辽东军这出关入朝打仗,回去多了个小妾,有的甚至都有了身孕。
「这事有些复杂。」戚继光颇为感慨的说道:「其实也不怪辽东军兵,这出门打仗,本就是搏命的买卖,有宁远侯的将令,本不该有这种事,但耐不住这些朝鲜姑娘,过于热情了。」
戚继光本来以为是劫掠民妇,但一了解,发现并非如此,这些姑娘,都是被硬塞到辽东军兵手中的。
辽东军火器不如京营,纪律不如京营,但其客兵底色,战斗力强悍,个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普遍要比朝鲜人高两头,而且辽东军兵的俸禄可不低,生活极好,从义州到开城,都是军管,这些辽东军兵就不可避免的要接触到朝鲜人,热情如火的朝鲜姑娘就开始生扑了。
模样差丶身条差丶甚至是家世差,都没这个机会生扑,这一下子就有了近百起这样的案子。
「原来如此。」沈鲤想了想说道:「顺其自然吧。」
沈鲤琢磨了下,这事儿,不能说是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而且不好处置,你情我愿,又不是抢来的,朝廷要因为自愿的事儿,处罚有功将士,那倭寇做梦都得笑出声来。
总之还是要约束军兵,不能让自愿变成被自愿,这是底线,原则上仍然不允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