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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事

北风在屋外呼啸。

屋子里的灯火却凝固住了。

他坐在火炉边,漆黑眼眸幽不见底,映着跳跃火苗,暗夜里流光溢彩。

陆曈怔了怔。

想念……

眼前忽然掠过一幅很久以前的画面。

常武县陆家老宅,她趴在桌头看陆谦写字,少年笔力端正遒劲,比她的狗爬字好上不少。

“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什么不通,什么不彻,你这写的什么跟什么?”幼时的她一把扯过陆谦写完的墨纸,“我怎么一句都看不懂?”

陆谦将墨纸从她手中夺回来,没好气道:“多读点书吧陆三,这样混下去,日后长大了,人家同你写情诗都看不懂。”

“情诗?”她狐疑,“这写的是情诗?”

“不然呢?”

“看不懂。”陆曈翻了个白眼:“连个"情"字都没有,怎么称得上是情诗?”

“俗气!”

陆谦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她,“含蓄,要含蓄!说出来的情有什么诗意,自然该婉转。”

她斜睨着兄长,往嘴里塞了一块麦糖:“你这么明白,那你说说,情是什么?”

陆谦在书院进学,素日里连个姑娘家都没见过,随口胡扯,一看就是敷衍她书念得不好。

陆谦清咳两声,他又没有过喜欢的姑娘,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情,就是你总是会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没事的时候总是时时想起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

“哦,”陆曈道:“听你说的,也不是很含蓄嘛!你是不是在瞎编?”

陆谦:“……对牛弹琴,我不和你说了,等你日后长大了,自己有了情郎就明白了。”

等你长大了,自己有了情郎就明白了。

她以前觉得这话是陆谦随口说来唬她之辞,如今却渐渐有些明白。

与人有情时,原来真的会莫名其妙地想念一个人。

耳边传来人的声音:“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

她回神,裴云暎坐在火炉前,俊美五官在灯色下越发耀眼,望着她的眼神意味不明。

“没有。”心脏漏跳一拍,陆曈飞快答道,“没想过。”

“是吗?”

他点头,“那还挺遗憾。”

话虽这样说着,这人语气却不见失落,反而笑吟吟的。

壶里雪水已烧温热,他提壶倒水至红泥茶盅,端着茶盅走到陆曈身前。

陆曈坐在榻边,看着裴云暎倾身靠近,把茶杯塞到她手中。

“喝吧,"腊雪"。”

陆曈:“……”

她刚想反驳这算什么腊雪,一抬眼,却对上他眸中清浅笑意,仿佛看穿一切,知晓她的心虚与隐秘,窥见她的闪躲和愁情。

陆曈握紧杯子。

不知为何,她觉得裴云暎有些不一样了。

好似撇开某些顾忌,他撩拨得越发光明正大,不对,那不是撩拨,像是江岸持竿的垂钓者,不紧不慢放下诱饵,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很有耐心的、胜券在握地等待人上钩。

她问心有愧,便难以招架,步步后退,自乱阵脚。

见她如此,裴云暎勾了勾唇,退回桌前,走到屋中,拿起搁在榻脚的被褥。

被褥又厚又沉,针线十分粗糙,以他养尊处优格外讲究的习性来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果然,他走到床边,挑剔地看了一眼地上:“这里?”

陆曈点头。

他便没说什么,整理一下,就将褥子铺在床头地上。

陆曈一面喝水,瞧着他动作,这人虽是世家贵族子弟,有时瞧着诸多骄矜挑剔,但某些时候又适应得格外好,令人意外。

“你不休息吗?”他坐在褥子上,抬眼看陆曈。

陆曈把空杯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看向屋中桌上那盏小小油灯,嘱咐:“夜里睡着了,不必熄灯。”

裴云暎看着她,眉眼一动:“陆曈,你不会担心我夜里会对你做什么吧?”

陆曈无言片刻,嘲道:“殿帅也知道,我的针很厉害,你若不怕变成第二个金显荣,大可以一试。”

裴云暎:“……”

见他吃瘪,她莫名心情略好了些,适才和衣而卧,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说来奇怪,她与裴云暎共处一室,虽心情微妙,有些不自在,但确实毫无担忧,这人分明不是君子,举止也算不得规矩,不过,似乎她打心里相信他,这份信任令人悚然,她竟对他感到如此安心。

裴云暎哼笑一声,没与她计较,双手枕着头躺了下来。

屋子里灯油静静燃烧,阻挡门外风雪,火炉那点微薄暖意在这凄冷天里其实并不能温暖多少,但屋中二人却并不觉得冷,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裴云暎躺了片刻,目光瞥见床脚处似有一截长物,他以为是蛇,蹙眉坐起,银刀一挑,却发现是条绳子。

是条很粗的麻绳,不长不短,似乎常年被人用过,已有些磨损痕迹。若用来捆绑药材,似乎短了些。

他用刀尖挑着那条绳子,侧首看向榻上陆曈:“怎么还有条绳子?”

陆曈坐起,见他手中所持之物,登时面色一变,一把夺了回来。

裴云暎瞥见她脸色,目光微动,须臾,沉吟开口:“这里不会真是黑店?”

这绳子的长短,上吊不够,捆物勉强,用来绑手绑脚最合适。殿前司审刑室中,捆绑犯人手脚的绳子正是这个长度。

陆曈心中一跳,冷冰冰回道:“你都住进来了,说这句话未免太晚。”又怕被他窥见自己神情马脚,把绳子往床下一塞,自己背过身躺了下去,不说话了。

裴云暎转眸看着她背影,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躺下来,神色不如方才轻松,倏然想到什么,又抬眸去看头顶的土墙。

搭被褥的地方挨着墙头,他刚进此屋打量时,已发现墙上有抓痕。

那些抓痕的位置微妙,不太高,挨着墙脚的地方更多,痕迹明显杂乱,像是有人在痛苦之中跌倒在地,留在墙上的指甲印。

从前在殿前司牢狱中审犯人,有些犯人在牢房中,痛苦难当时,会在地上翻滚、抓挠墙壁,其中痕印就是如此,他看得很清楚,也很笃定,再联想到方才的绳子……

裴云暎微微蹙眉,看向榻上。

陆曈背对着他,赌气似的面向着墙,只将一个后脑勺留给外头。

他怔了一下,随即有些好笑。

无人荒山,共处一屋,他好歹是个男人,以陆曈一向谨慎个性,居然这样就将后背露在外头,全无防备……

还真是半点对他不设防。

他再看了一眼墙上划痕,收回视线,重新躺了下来。

……

夜更深了。

落梅峰的雪越来越大。

风从窗缝灌进来,能听到门外树枝摧折的声音。

这样冷的天,过去她总是很难入眠,但不知今日是太累了,还是因为屋中多了一个人的缘故,陆曈躺在榻上,望着屋中昏暗的光,望着望着,便觉眼皮渐渐发沉,慢慢昏睡了过去。

大雪下得越来越大,银白的雪飘着飘着,就变成了一片如云似的裙角。

有人在她耳边唤:“十七。”

十七?

她抬起头,顺着声音望过去。

嫣红梅花树下,坐着的妇人眉眼娇丽,放下手中书册,对她招了招手。

“过来。”

芸娘……

她茫然地走过去。

芸娘坐在树下,身前小火炉里,热热偎着一只陶罐,罐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冰天雪地里凝成一股细细热雾。

有清苦药香从其中散发出来。

芸娘伸手,用帕子握着罐柄将药罐提起来,倒在石桌上的空碗中。

药碗即刻被填满,妇人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道:“你上山三日了,可还适应得习惯?”

“习惯。”

芸娘满意地点头,“那就好。”她笑,“既上山,我来带你认识几位朋友。”

朋友?

陆曈愣了一愣。

她从常武县跟着芸娘一路来到苏南落梅峰,自上山后三日,从未见过一人,整个落梅峰似乎只有她和芸娘两个人,哪里来的朋友?

芸娘牵着她的手,如慈爱长辈,耐心又温柔,走到屋后一大片开得烂漫的草丛中,陆曈不知种的是什么,只觉草木茂盛颜色鲜艳。

妇人在草丛前停下脚步。

“你看。”她说。

陆曈看过去,随即毛骨悚然。

丛丛草木中心,隐隐隆起一排排黑黝黝土丘,陆曈一开始没看清楚,待看清楚,不由头皮发麻。

那是一排排坟冢。

埋得不甚认真,略显潦草,然而常武县大疫时,病死无数,田埂边常有这样潦草的坟冢,她见得太多。

陆曈声音发颤:“这是……”

“是你的十六位师兄师姐,”芸娘笑着解释。

“他们都与你年纪相仿,”妇人柔声道:“也在落梅峰陪我度过一段日子,就是体弱了些,陪我的日子太少。”

“小十七,”芸娘道:“你可要陪我久一点。”

陆曈恐惧得发抖。

芸娘一直叫她“十七”,她不知道何意。如今却在这排排坟冢中,窥见出一点端倪。

她将要成为埋在这里的第十七个,她是第十七个死人。

似是被她陡然煞白的脸色逗笑,芸娘惊讶:“怎么那副神情,以为我会杀了你吗?”

妇人抚了抚她的头,嗔道:“傻孩子。”

她已吓得不敢动弹,双腿发软,宛如一尊木偶般任由芸娘牵着,回到了草屋。

“小十七,当初你救我家人时,告诉我说,你什么都能做。”

陆曈望着她,一颗心渐渐下坠:“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芸娘走到石桌边,拿起方才那只倒满了汤药的药碗递给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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