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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吾儿

罗家主小坐了片刻,就迫不及待离开。

月娘靠在隐囊上看着映在窗纸上渐渐明亮的晨光,久久出神。

映柳手足无措地站在远处,红肿的眼睛这几日就没有消下去过。

她招了招手,映柳立刻走了上前,跪在床榻边上的垫子上,“月娘你要喝水吗?还是饿了,我去给你拿碗粥来了?女郎给你的那些宫中补药,你卖得七七八八了,我就留了几盏燕窝……”

月娘也不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只静静望她。

映柳的声音越来越小,抽噎声渐大,最后撑不过便伏在被褥上呜呜哭了起来。

月娘手覆在她的发顶,轻柔地拍了拍:“去把我整理好的东西拿给阿纨吧。”

/

映柳抱着东西,偷偷出门去了。

就在她出门不久,月娘也整衣肃容,坐上约好的犊车独自前往延尉司。

罗纨之得知映柳找上门,心又是急促一跳。

映柳局促地站在她身边,把月娘准备的匣子递给罗纨之。

“这里面是什么?”罗纨之拿起匣子,加上匣子本身的重量,里面的东西也不轻。

“月娘说一直都想给女郎的东西。”

其实罗纨之看过这个匣子,早在戈阳的时候,约莫她十一二岁时。

月娘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个红木小匣子,只是里面藏了什么月娘从来没说过。

罗纨之小时候懂事后,还曾幻想或许自己的父亲另有其人,是个盖世英雄之类的,而匣子里藏着有关她生父的东西,终将有一日,月娘会告诉她这个秘密。

这个匣子为长方形,没有钥匙孔,也没有开口的位置,问映柳,她也不知情,这个匣子都是月娘自己收拾的。

罗纨之实在好奇月娘会在里面放什么东西,故而拿起来认真研究,可左试右试,这匣子严丝合缝,完全找不到打开的地方。

她拿起来,四个边都尝试敲了敲,直到听见很轻微地咔嚓声,她再掰四个角,发现右边的插销可以略提起些许,而中间的挡板就可以往右边挪动,左边的插销就可以完全提起来。

匣子打开,罗纨之往里面扫了一眼,发现最上面是一只有点眼熟但是已经破旧的荷包,下面垫着一信封,看见信封那一刻,她不知道怎的,心慌了起来。

拨开荷包,先把信抽了出来。

信纸崭新,还能闻有上面有新鲜墨汁的味道。

罗纨之顿了下,才匆匆展开信纸。

吾儿:

见信如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初见吾儿时,汝甚丑,皱如老妇,瘦如秃猴,我心中甚不喜。然,吾从未见过新孩,也从未为人母,心中惶惶然,又戚戚然。汝父欺吾,弃吾,而吾身份卑贱,不能抗衡,又因腹中有汝,不得另送高门。主母憎吾,吾又恨汝,若非有汝,吾焉得如此下场?

然吾儿生来善良坚韧,从会走能言起,就知心疼吾,冬会加被,夏来摇扇。

吾知汝最慕莺娘母女,可吾实不知如何应汝之心,吾儿心中向爱,吾却生来寡情。唯有倾囊相授,愿吾儿能体会吾之苦心。世上薄情郎众,唯有才学本事能助汝。

汝忆否,汝少时,吾院中有一树,某年长出无根藤,藤绕树而生,树怏怏不乐。吾就言,汝是藤蔓,吾是树。不知汝可忆否,彼时吾真真满心哀怨加之汝身,可怜汝年幼不知何故,日夜惶恐,故而加倍讨好于吾。吾儿,非汝之错也。时至今日,吾为藤,汝为树,吾儿受吾之累久已,吾苦思良久,是吾错矣。今将伏罪,了却此事。

吾身如残烛,只余豆光,若能照吾儿前路,吾心甘之。

匣中之物,尽为吾儿嫁妆。是高门之子好,是穷白书生罢,愿吾儿能得真心人相伴左右。若无喜无爱,自由一生,未尝不可。

勿哭,勿念,烧吾残躯

,存一捧灰随身,如此,也算吾与汝永相伴。()

罗纨之不敢置信重新把那句“今将伏罪,了却此事”看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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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罪?伏什么罪?了什么事?

罗纨之已经无法自行思考,只能颤声求助:“映柳,我阿娘叫你送匣子来时说过什么话吗?”

映柳摇摇头,哽咽道:“女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心中就是觉得很不安……”

罗纨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纸,滚烫的眼泪疯涌了出来,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吾与汝”三个字,边缘的墨迹混在了一块,好像再也不会分开。

她没有看匣子里的东西,攥紧信纸,提脚往外跑,才迈出门两步就被人紧紧抱住了腰。

“阿纨……”

罗纨之视线模糊,耳朵里好似有无数的鸟在尖鸣,她摇着头哭喊道:“我阿娘没有杀人,为什么要伏罪!”

她又有什么错?——

/

常康王正在家中垂钓,身后贾家主埋首作陪,垂头丧气。

“五娘是死得其所,只是如今谢家还没有半点动静,是否这事就过去了?”贾家主是想问,人何时能下葬,又不敢问得太直接,怕惹常康王不悦。

“过去?还没完全过去呢。”常康王一甩钓竿,皱起眉望向内城方向,“宫里的消息怎么还没传来?”

贾家主也奇道:“应该已经传到了才是。”

“王爷王爷!事情结了!”一位廷尉司监扶着官帽,快步跑来,走近就先鞠了个躬,喜滋滋道:“王爷,贾侧妃的案结了!”

“结了?谁认罪了?”常康王扔下钓竿。

贾家主面上一喜,不管谁认的罪,至少他女儿可以入土为安了。

“就是罗家那位叫月娘的妾室,她今日投罪,把犯案的过程一五一十都写了下来……”说着廷尉司监还从怀里掏出状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后面还印有一个血红的掌印。

“是过失杀人,王爷节哀啊!”

廷尉司监说着还看了眼贾家主。

贾侧妃死的地方正是贾家一处私产,贾侧妃把罗家的妾室骗去那种隐蔽的地方,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最后反而自己落了个身死,让人唏嘘。

“所以这就结案了?”

廷尉司监把状纸卷了起来,点点头,“结了,陛下说了,此案应该赶在年前结,不易耽搁许久……这侧妃娘娘的贵体也不好再停留了不是。”

贾家主心中一桩大事落下,义愤填膺问道:“那叫月娘的妾呢?”

廷尉司监惋惜道:“犯人认罪后就自尽了,现在谢家人领了去,下官也不得而知……”

“这么说,谢三郎出来了?”常康王眯了眯眼,对贾家主道:“走!去皇宫!”

/

皇宫。

皇甫佑十多岁才来到建康,他是看着建康这座王城一点点扩建出如今的规模,最后拥有了它。

可是

() 今日他却忽然感觉到这个皇宫好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头?[()]?『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大到他怎么也跑不完。

空阔寂寥,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烟火气。

他想到了千金楼,庸俗、热闹又生机勃勃。

所以他一直不喜欢待在皇宫。

直到皇后查出有孕,他欣喜若狂。

这么多年,这座清冷皇宫里诞生的第一个孩儿,是他的孩儿。

他倾注了所有期盼,想要给孩子最好的一切,他苦思冥想了几十个音好意好的名,还死皮赖脸地磨谢公,请他为师。

他认真学习,虚心请教,用心处理政务。

他已经准备好当一个好父亲了。

可是——

却有人告诉他,这孩子不是他的。

皇后与人私通,孕育了这孽种!

今日角楼上挂上了一段红绸,就是那人进宫的消息,他自角楼亲眼确认后又气喘吁吁跑回内宫。

轩鸟累得满头大汗,“陛下您慢些!”

皇帝听不进去,他满腔的怒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泄,只有快些到他们私会的冷宫,亲眼看见那真相!

先皇曾有一位宠爱的美人,因不甘寂寞,勾引了宫廷侍卫,两人颠凰倒凤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发现,那美人被剥皮而死,那侍卫五马分尸,原本最华丽的宫殿就成了冷宫。

皇后好会选地方!

冷宫的院门就在眼前,门口盯梢的宫人正是皇后的身边人,因为皇帝是跑来的,故而她还没有反应,人已经到了眼前。

这宫婢倒是忠心耿耿,见到皇帝第一面居然不是先叩首请安,反而扭身想向往里面跑。

皇帝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把她往墙上一撞,把人撞得头昏眼花,命令身后的轩鸟道:“看住她!别叫她通风报信了!”

皇帝一路跑来,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还未开春,他已经内外燥热,明明已经疲累不堪的身躯却仿佛成了提线木偶,被那叫愤怒的情绪操控着。

宫门重重,他一间间屋子闯进去,都未见人影。

正要往下一间,忽然听见有交谈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是他听出是男子的声音,就在他左手边第三间。

皇帝喘着粗气,放轻了脚步。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让我听听,哟这孩子的脚真会踢,想必是个男儿,这样我们的孩儿日后就是大晋的皇帝了!”那男子的声音掩不住得意。

陆皇后缓缓道:“谁说女儿就不能强壮了,还未必男女呢。”

“若不是男孩,那只能从娘娘族中抱一个来……不过我还是希望娘娘腹中这个男孩,这样皇帝在不在也没什么打紧了,反正娘娘也不喜欢他,什么时候把他弄下来?”

“至少也要等我皇儿大些……”陆皇后其实也期盼这是个男孩。

皇帝听不下去了,突然撞开大门,身后端着茶点婢女,抬着热水的宦官刚好都看见了这一幕,齐齐吓了一跳。

处于屋

() 中的陆皇后更是惊惶失措地拢起衣襟,把正枕在自己肚子上的郎君猛地推开。

“陛下!()”

皇帝气粗如牛,两眼通红,牢牢盯着两人。

“吾还没死!就想要吾的皇位,你们是不是太着急了!——㈢[()]㈢『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陆皇后站起身,走前几步,想要解释,又觉得一切苍白无力。

“吾要把你千刀万剐!”皇帝抬手指着那在地上哆嗦的郎君。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小人、小人也是被这毒妇逼的!小人家中有如花美眷,怎么会看得上这恶毒的丑妇!陛下请明查啊!”那郎君涕泗横流,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连发誓,“小人真的不是自愿的!”

陆皇后勃然大怒,“你这贱奴!居然反咬我!”

皇帝跳脚,指着皇后,大哭道:“吾要废了你!立刻废了你,你还想当皇后,还想挟天子令天下?吾告诉你,你休想——你们陆家完了!彻底完了,吾要抄你们家!——”

皇帝口不择言,知道皇后最看重陆家。

那好啊,他就毁了她的陆家。

他这样撕心裂肺得痛,一定要让对方感同身受。

“你这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天残,有何脸面指责我!”陆皇后干脆撕破脸,“你知道我为了生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药?要不是你生不出来,我需要如此吗?”

皇帝满脸是泪,唇瓣蠕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一些心底话,他大声道:“吾即便生不出儿子,也不会要你们陆家的种,吾要立成海王为太子,将来这天下就是成海王的!你们陆家就等着烂在泥巴里!永远翻不了身!”

陆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她腹中的胎儿已大,感受到母亲的情绪,对她又锤又踢,她捂紧肚子,热汗滚滚,眼前又如重叠了无数个虚影,变幻莫测。

“娘娘!”亲信在唤她,陆皇后摇摇晃晃扶着身后的矮榻坐下,寒着声道:“关上门!”

两名宦官立刻照办。

皇帝看了眼左右,“你们要做什么!吾乃皇帝!”

陆皇后打断他,命令宦官道:“尔等知道这秘密,等皇帝出去一样要处死你们,何不先下手,杀了皇帝!”

最后四个字一吐出,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陆皇后,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但是那两名高大强壮的宦官毫不犹豫上前,手里拿着的是捆水桶的麻绳,又粗又结实,往皇帝脑袋上一套,瞬间勒住了他的脖颈。

皇帝两手拉着麻绳,愤怒大喊,“放肆!吾是皇帝,你们怎么可以弑君!”

两个内宦一言不发。

皇帝憋得进气少出气多,两眼冒金星,却鬼使神差回想起,这两个高大的宦官是陆家准备的,成年后才净了身送进宫。

他们没有舌头,对陆皇后、对陆家都是忠心耿耿。

皇帝怎愿束手待毙,奋力挣扎。

两名内宦和他对抗,因为皇帝身体肥胖,又是垂死之际,居然一下也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他。

陆皇后重

() 新站了起来。

看着皇帝那么滑稽滚圆的身体在眼前弹跳,垂死挣扎,居然生出了些悲戚的情绪。

她想起儿时在陆家时,陆家的小郎君们也是把蚂蚱残忍地串在草杆上,看它们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慢慢死去。

但是皇帝不死,陆家就彻底完了。

宫殿的门忽然被打开,皇帝正对着门的方向,睁开一只眼,“母……母……后!”

陆太后戴着华丽的凤冠,由宫人搀扶着缓步行来。

眼前这荒诞离谱的景象并未让她脸上出现半分诧异,她就如走进宫宴一样,依然高贵、端庄、从容。

就像许多年前,她强装镇定,第一次以陆家女进入皇宫。

后来她成了先皇的嫔妃,过三关斩六将,最后成功把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成为太后。

皇帝垂下手,眼睛直直望着她,豆大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下,在他颤抖的脸颊上肆意乱滚。

两名内宦对视一眼,发现皇帝真的看见陆太后进来就不再挣扎了。

就好像觉得太后是进来拯救自己的。

这是一个儿子对于母亲最天然的信任。

“陆家是母后最重要的东西,儿啊,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皇帝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些犹如朽木强行扭动的声音,咔噶咔噶,他通红的眼睛犹如要泣血般牢牢看着陆太后。

他也是她的血脉至亲,难道这么多年来仅仅是她为陆家谋划前程的工具吗?

他究竟算什么?

母后!

他想大声诘问,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粗糙的麻绳磨出了尖刺,扎在了他的脖颈咽喉。

“我儿虽然愚钝,但是百孝为先,至纯至粹,日后群臣辅佐,你也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那是太后第一次把他按在那叫“龙椅”的地方,对他耳提命面。

思及彼时,他也曾有过满腔热血,想要做个睿智的好皇帝,以报答母后的信任。

可后来他才发现,母后要的就不是一个聪明的皇帝,她只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

皇帝颤巍巍伸出手,陆太后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作何想,在这最后的时刻也慢慢抬起手,手上的紫檀佛珠从腕间垂下,她保养得当的手指依然修.长净白,和皇帝那粗胖的短手截然不同。

两人的指.尖在空中无限接近,最后猛然错开,是皇帝的手突然失了力气坠下,他的指头最后勾住了太后的佛珠。

“铮”得一声,丝线断开,那一百零八颗皇帝精心挑选的紫檀佛珠争先恐后离开了太后的手腕,四处散去。

陆太后不禁做了个抓取的动作,可什么也没有捞着。

既没有皇帝的手,也没有那些散落的佛珠,她心里忽然就空了一块。

皇帝屈膝微跪,两眼上张,视线仿佛在最后一刻略过了她的肩头,看向宫门之外。

陆太后扭过头,外面天高气爽,一只孤鹤振翅飞过宫墙。

“佑儿最喜欢什么动物啊?”

“佑儿喜欢鹤!”小皇子张开双臂,做翱翔样,来回跑动,天真道:“我要做闲云野鹤,游历山河!”

你怎么能做闲云野鹤呢?

你要成为皇帝!你是母后唯一的希望!

“……佑儿、佑儿要做皇帝……”

/

轩鸟捂着嘴也不敢放声大哭,跌跌撞撞跑出宫去。

他还有皇帝最后的嘱托,去找罗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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