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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故人不在

坐到角落里那张自己的小床边。

乌云不知何时遮了日,又要下雨了。

五岁的许织夏和外面的天一样,灰蒙蒙的。

可她从来不哭。

不管是在京市的福利院,还是在港区的儿童院,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每天都很乖,很乖地等着。

她始终觉得只要自己听话,有一天,妈妈就会来接她的。

-

当时烧迷糊了,后来回想起流落街头那两日发生的事,就如一场白日梦,清醒后她依然身陷囚笼,一切照旧。

此刻许织夏坐在这个冷冰冰的课室里,冷气呼哧,骨头都寒得酸痛。

梁院长肃着脸在门口出现,课室里刹那鸦雀无声。所有小朋友都畏惧她,除了Felix.

看护托着托盘,跟在梁院长后面进了课室,把下午点心放到课桌上,正巧搁在许织夏面前,里面是一瓶瓶鲜牛奶。

这时,梁院长又被助理叫出去,不知听到什么,她突然燃起许久未见的热情。

“哎呀,周太太过来了呀!我马上去马上去!”梁院长嘴里念叨着,扬着笑脸快步朝办公室的方向走了,显然对方是个有来头的。

梁院长一走,Felix就抓了瓶牛奶。他的动作解禁了其他孩子,大家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去拿牛奶。

许织夏被左挤右挤,在中间挤得她险些窒息。等他们争抢到后一个一个回到座位,四周才渐渐散开。

所有人都拿完了,坐在自己的座位喝。

托盘里还剩最后一瓶。

许织夏看着那瓶近在眼前的牛奶,停顿了几秒,终于也抬起双手,慢慢伸过去,刚握到瓶身,瓶子骤然被一股力抽了出去。

仅一瞬,她手里又空了。

Felix拧开夺到手的牛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他自己那只空掉的瓶子在桌面滚动。

反抗是要吃多余的苦头的,许织夏不敢,哪怕丧气的表情都不敢有。

空气中漂浮着牛奶浓郁的香气,大家都有牛奶喝。许织夏偷偷咽了下口水,沉默无言地揽住沉重的托盘,身形不稳走过去,放到门外的回收台上。

回到座位,许织夏要坐,Felix踹飞了她的小凳子,她一屁股着地。

许织夏害怕地抬头,撞上Felix的异瞳。看见她总是死气沉沉的脸被吓得失色,Felix恶作剧得逞,阴险咧笑。

儿童院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缺乏健康心理,他们很难和正常孩子那样大声笑闹,看到这情形,见惯不惊,只会冷眼旁观。

在儿童院的时间久了,许织夏逐渐理解到,那个眼神叫排异。

许织夏像上次那样自己僵硬地爬起来。

幸亏是矮凳,不是特别疼,但她后怕,没胆子再坐了,她怯怯地把椅子扶正,然后一个人躲到课室的角落站着。

她抬起两条胳膊叠上红砖窗台,下巴抵着手背,蔫巴巴的,黯然无神。

人最大的不幸不

是绝望,是习惯绝望。

而她已经不会哭了。

窗户不高,接近她下巴,以她的身高刚好能看到外面围在红砖墙里的风景。

天很蓝,有风,阴影之处吉野樱的花瓣在飞,时不时落到窗玻璃上再掉落。

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呢,或许都不是……

许织夏趴在窗前失神。

在那个孤独的瞬间,她望见一双眼睛。

少年站在那颗吉野樱树下,穿黑色冲锋衣和休闲裤,不再是那身墨绿校服。

他依然留着狼尾发,戴着耳骨夹。

健瘦高挑的身躯倚靠树干,抱着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口香糖,一股懒劲。

他目光同时侧过来,朝着她的方向。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很久以后,许织夏每读到这句诗,便总能回想起这一天,她看见他的那一瞬。

和他望向她的那一眼……

屋子的一里一外,许织夏木讷地同他对望。

他懒洋洋抬起一条胳膊,那只佩戴机械腕表的手掌心朝上,招了招,示意她出来。

窗玻璃突然反出圈圈光斑。

霎那间,许织夏错觉眼前的不是儿童院课室的窗,而是警署那一面她曾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的玻璃门。

望穿秋水,他回来了,没有丢下她一个人。

通过逼仄的回廊,推开门,暖烘烘的热气扑面,一口吞并了楼内的阴冷,站到天光下,热烈的日光涌至,明亮占据视野。

许织夏迈着步子小心试探,迟迟才走到他跟前。

她个子只接近他腰骨,望他时脸仰很高,眼神迷茫得,像一座枯叶落尽的秋山起了夜雾。

他的出现太匪夷所思。

纪淮周歪着头,垂眸打量她。

她没了两个月前死皮赖脸要跟他走的劲,一路走过来慢吞吞的,仿佛是在靠近一个陌生人。

这就把他忘了?

白吃他两个猪仔包。

树底下光影错落,纪淮周轻悠悠冲她“喂”了一声,百无聊赖的,语气依旧不温柔。

“还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无特别的情绪,却在她的秋山上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火,这盏灯火的光足以拥抱住她。

但或许是天黑太久,许织夏不敢当真。

纪淮周知道她不是哑巴,闲着也是闲着,他右脚可有可无地踩着拍子,给予了点耐心等她讲话,可她一直愣着没吭声。

“点头都不会了?”纪淮周不咸不淡催促。

许织夏呆呆注视着他,没反应。

他又抬手招她走近些,她还是动也不动。

纪淮周这时回忆起警署的片段,意识到什么,他敛敛眼睫,唇角一扯似笑非笑:“听他们说了哥哥的样子,不敢了?”

他上前一步,右膝落地蹲到她面前,手肘支着腿:“你害怕吧。”

光线从吉野樱树间照下来,在他眼睑处落下一圈淡淡的阴翳,他吊儿郎当地笑,摆了个欠揍的眼色。

“哥哥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许织夏一瞬不瞬望着他。他的伤愈合了,没有留下痕迹,近距离明媚的光下,许织夏看清了他泛着暗暗蓝调的虹膜。

蓝黑色的眼睛,显得他如玻璃珠冷洁的眼球更漂亮了。

他明明在笑,可她却感觉到几分阴郁。

许织夏又听见他无关紧要地说:“放心,我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站起,背过身,像是要走,许织夏才慢半拍地脱离了不真实的感觉。

许织夏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纪淮周回首,撞上她干净的眼睛。

小孩子的手凉凉的,有种没有骨骼的柔软,两只都捏着他手指,以一种想依赖又谨小慎微的力度。

他方才那些恶意唬人的话,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交接的目光里,许织夏温顺地点点头。

日光普照,照着纪淮周乌黑洁净的头发丝丝分明,和许织夏在光里半透明耳肉上薄薄的小绒毛。

四周都是白里透粉的花片飞落,地上两个破碎的影子在相望。

得到她迟来的回应,纪淮周神情讳莫,过片刻他偏过脸,弯腰捞起旁边长椅上搁着的那杯饮品,递到许织夏面前。

是那回在冰室,她没喝到的朱古力。

“甜得要命。”他用温温热热的杯身叩了下许织夏的额头,不显山不露水:“喝不喝,不喝扔了。”

那杯朱古力比课室里任何一瓶牛奶都要香。

那瞬间许织夏分清了春夏,热风滚烫,全世界的阳光仿佛都在她周身融化。

妈妈说,要遇着心眼儿好的就跟人回家。

她想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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