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指望高高在上的世子能够感同身受,只求他能让那几千冤魂重见天日,他便已是感恩戴德,谢蘅如此反应,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世子...”
谢蘅深吸一口气,语气淡淡:“无妨,继续。”
“是。”
高嵛成声音沉闷道:“天气逐渐回暖,我和刘大哥找到的食物也就慢慢的多了些,十几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就这么活了下来。”
高嵛成话音落下很久,屋里都没人开过口。
他们很清楚,若非是高嵛成有武功傍身,这十几口人不一定活的下来。
许久后,谢蘅道:“后来你是如何来的城内。”
高嵛成眼底翻滚着浓浓的恨意,
() 缓缓道:“有一天,城里突然来了官差,他知道我过了童生,说官府可助我考试,且还可以在城内分配屋舍,安顿我们这十几口人。”
“那是我尚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还当是朝廷恩赐,加上那时弟妹临产,刘大哥是坡脚,还有九个孩子要养,我们无法拒绝,便随官差来了城内。”
高嵛成说到这里稍作停顿,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官差将我们带到平堰城,给了一间三进三出的院落,给我们分了粮食,说是朝廷的赈灾银下来了,他们还给了我们房契,让我在房契上签了字,我便成了那座宅院的新主人。”
“孩子们终于不用挨饿还有漂亮的房子住都欢呼不已,但大人们却都嗅到了不寻常,刘大哥让我在家里保护妇女孩子,他出去打探情况。”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惊慌的告诉我们不止我们搬来了城中,他还看见了隔壁村的人,也就是曾到我们村打劫的人。”
“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劲,趁着夜深偷偷出去查探,却见天边隐有火光,我追过去,只见官差和一些劳力正在埋尸身。”
高嵛成闭了闭眼道:“那一大片地,全是新土。”
“慢慢地我终于知道,原来平堰城内也饿死冻死了很多人,怕引起瘟疫,官差每日都在城中巡视收捡尸体,那么多尸体烧了动静太大,便寻了偏远的禁地埋尸。”
“我连夜偷偷潜伏到县衙,隐约听到县令说上头下了命令,说不日或有钦差来巡视,必须尽快恢复原状,那时候我才知,原来我们这些人都是用来充数的,钦差到县城便是极限,不会再下乡。”
“那时候,我猜到这其中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也知道他们这是要我踩着亲人和几千人的尸身过日子,但我还是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享受着官府给的便利,住着原本属于别人的房屋,心无旁骛的走到了殿试。”
高嵛成低下头,惭愧万分:“我当时别无选择。”
柳襄看向他,轻声道:“你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若你当时拒绝才是最致命的,你们活不下来,这个真相也将永远被掩盖。”
“且你若当真心无旁骛,我们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
高嵛成抬头看向她,眼底隐有几分光亮:“其实,这一切还要多谢弟妹。”
“我得知真相后,本想趁夜进去杀了县令,是弟妹阻止了我,她告诉我,若我杀了县令,我活不成,我们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孩子也都得死,这里的真相也可能会永远被掩盖。”
“她还说,若我想要一个明白,就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假意对县令感恩戴德,不可表现出半分傲骨,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辈,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才能参加乡试,只有我考到了京都,我或许才有机会找到真相。”
“刘大哥也这么劝我,且不论如何,我不能再害了那几个孩子,所以我听弟妹的,与县令虚与委蛇,最终上天不负有心人,果真考到了京都,我那时已取信县令,加上我的亲人都在这里,且他
们也并不知道我对当年之事起了疑,所以便放我离开了平堰城,但到了京都我慢慢的得知溯阳府尹竟是太子的人,而太子与二皇子党羽错综复杂,我便一直不敢轻易揭露此事,但同时也心急如焚,直到那日见世子在朝上弹劾虞阮两家的人,才终于下定决心将折子递给世子。”
所幸,他好像赌赢了。
屋内寂静片刻后,柳襄道:“嫂嫂如今在何处?”
这位夫人是有大智慧的。
高嵛成听她称呼嫂嫂,有些惶恐道:“还在那处院落。”
柳襄便道:“待有机会去拜见嫂嫂。”
高嵛成自是说好。
柳襄又看向谢蘅道:“此处县令怕只是个开始,背后恐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
玄烛已经给谢蘅包扎好了手,谢蘅的面色也平复了许多,淡声道:“即便牵扯到太子,也要查个一清二楚!”
乌焰闻言面色如常,添茶的手都没有抖一下。
他知道世子这话只是比喻,也知道世子相信殿下,更知道这种事殿下绝对是不知情的。
高嵛成闻言激动不已,砰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多谢世子。”
乌焰这回手抖了。
他瞥了眼高嵛成,这人可真是实诚,这一下下去头怕是得磕破了。
响声太大,也太突兀,谢蘅也吓了一跳。
“你不必...”
谢蘅示意玄烛将人扶起来,随后看着高嵛成红肿着的额头,语气一顿,看了眼玄烛,才继续道:“日后你不必如此,我既为王府世子,又已是御史台...”
他想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得的是什么官名:“御史中丞,此事便在我职责之内,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这件事就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高嵛成激动之余又要磕头,被玄烛一把拽住。
他偏头看了眼玄烛,玄烛面不改色的将药递给他。
“昨日我们撞见过梁少仁,结了些仇,他此时怕是在满城找我们,以免节外生技,今夜便去挖尸骸。”谢蘅看向高嵛成:“你可还记得那些尸身埋在何处?”
高嵛成忙道:“记得。”
转而他神色复杂道:“世子昨日遇见了梁少仁?”
谢蘅:“嗯,怎么了?”
柳襄见高嵛成几番欲言又止,便蓦地反应过了过来,打断道:“遇见了,是个不入流的纨绔子弟,他没见到世子的脸,只是起了些争执。”
这话谢蘅听着有些怪,但一时也没有琢磨出什么来。
他虽见惯宫中斗争,争权逐利,但对私底下男风断袖这些事知之甚少,一时根本没往那处想。
倒是乌焰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柳襄。
昨夜她出过门,他远远跟上去,才跃上梁家房梁,就听里头传来杀猪般的惨叫。
高嵛成闻言便放下心来,没再多说什么。
“下官可需要准备什么?”
“暂时不必。”
谢蘅道:“待找到证据,将此地县令缉拿再作商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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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嵛成。
之后几人又做了简单的商议,待暂时定下如何行动后,柳襄又想起了什么,试探问高嵛成:“对了,你一直没有成亲?”
高嵛成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他有过夫人,且他的户籍上也没有娶妻。
高嵛成点头:“嗯。”
“这不应该啊。”
玄烛突然道。
高嵛成武功不错,长的也周正,还是个读书人,按理说,不可能娶不到媳妇。
谢蘅柳襄同时看了眼玄烛,玄烛默默地低下头。
高嵛成见此忙道:“当年是说过亲的,只是后来...”
提及过往,他有些不自然道:“那时家里很穷,我和弟弟又只差不到两岁,很难同时说两门亲事,爹娘便想着先拿出全部家当给我说一门亲,媒人过去说我是读书人,那边姑娘恰也喜欢读书人,可来相看时阴差阳错的,姑娘将人认错了。”
“我...我生的五大三粗,弟弟却很是俊俏,相比之下,姑娘自然而然的以为弟弟才是相亲对象,后来就将错就错了。”
玄烛凑近他:“所以原本跟你相看的姑娘是你弟妹?”
“嗯。”
高嵛成坦然道:“不过你们别误会,当时都是见第一次面,生不出什么感情,我也只将弟妹当做亲人。”
“可你弟妹不是喜欢读书人?”玄烛。
高嵛成点头:“所以后来弟妹骂过弟弟是骗子。”
“就这样?”
高嵛成不理解玄烛为何突然变得热情,有些茫然点头:“是啊。”
想了想他又解释道:“弟妹是在第二次于弟弟见面时知道的,不是真的骗婚,弟弟和弟妹感情一直很好。”
“那你后来为何不娶?”
高嵛成:“迎弟妹进门后,家里凑不出钱再讨媳妇,便暂时耽搁了下来,后来家里好些,也相看过几个,但都没成,姑娘们嫌我太高壮,看着骇人,加上我年纪渐大,又还在坚持读书,所以就一直拖着了。”
“这么多年后来就没有遇到合眼缘的?”玄烛。
谢蘅听不下去了,冷声道:“滚出去。”
高嵛成一愣,正想要起身,便听身边的玄烛应声:“是。”
谢蘅揉了揉眉心,这些年谢澹到底都教了他些什么!
如果他这心声被长庚听见了,肯定要反驳。
谢蘅太子二皇子几人中,最爱八卦爱看热闹的不正是谢蘅么。
高嵛成其实不介意被问这些,他看着玄烛被训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只沉默了下来。
被玄烛这么一岔,谢蘅柳襄心中的沉闷也有所减轻,谢蘅朝高嵛成道:“你今日别出门,待晚些时候再叫你。”
高嵛成忙起身:“是。”
乌焰收拾好茶具,也无声告退。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二人,柳襄看了眼谢蘅的手,微微蹙眉。
这茶杯并不薄,他不会武功就这么捏碎了,可想而知他方才有多么愤怒。
“这里一出事,怕是很快就会传到溯阳城去。”
柳襄有些担忧道:“若是他们有所察觉,定会加以防备,届时怕是没有这么容易了。”
毕竟溯阳城没有第二个高嵛成。
谢蘅淡淡哼了声:“只要我不想,便传不出去。”
柳襄眼睛一亮:“世子早有准备?”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做得成的。”谢蘅眼神微沉:“此行,必要将这一串连根拔起。”
他将高嵛成给他折子仔细看过几遍,心中早有成算,这件事极有可能牵扯到朝中高官,他怎么可能打无准备的仗,且即便高嵛成不请他,他也要走这一趟,不止平堰,溯阳,东邺还有很多像这样的地方,隐藏着许多不见天日的冤魂,阴谋。
他所剩时间不过十来年,他打算用剩下的时间,尽最大的能力将这些阴暗一一揪出来。
谢邵手段不够狠,谢澹心太软,有些事情只能他来做。
也算是为他们兄弟一场,做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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