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在操场转了两圈,一头扎进洗手池，拧开水管，就着凉水洗了洗脸。
水珠顺着下巴蜿蜒而下,他抬头，看镜子里面脖子通红，面无表情的男生,忽然伸手,抹了把脸。
他闭了闭眼,心想,过段时间就好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些荒谬念头。
十七八岁,满学校都在躁动,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再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或许只是错觉。
他跟陆星乔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近,会产生奇怪的想法再正常不过，说不定只是习惯了。
从小到大，他没喜欢过女生，但更不会喜欢男生。
他从没这样的想法。
如今只不过是听人说了几句话，无意中产生荒谬念头,所以才会产生错觉，仅此而已,过去就好了。
叶朝深呼吸一口气，自己也觉得离谱，抹着脸往外走,打定主意，既然想明白了，以后就再也不想。
他不是真的十七岁，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总不会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不过是少年悸动，很快就过去了，过去了就没事了。
退一万步讲，那是陆星乔……
是他哥。
他不可能随着心意不管不顾，把无知无觉的人拖下水，扯到这条道上。
然后午夜梦回，让无数人带着怪异眼神，对他评头论足。
陆星乔从小到大都那么优秀。
操场上传来的声音依旧热闹，比起热浪滚滚的白天，晚上已经有点微凉。
叶朝出了门，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冷静下来。
他擦着手上的水珠，抿唇，只觉得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如果他没有转角遇到人打啵的话，这事可能就真过去了。
“……”
叶朝面无表情收回脚步，贴在墙上，看厕所拐角处的石凳下，一片藤蔓遮盖的阴暗角落里，两个穿着校服的人背对着，亲的难舍难分。
“……”
叶朝走得远，这个卫生间在操场外面，又很小，除了餐厅运送物资的人，平时很少有人路过，十分不惹人注意。
叶朝是闷头乱晃，偶然走到这里，但对热恋中的情侣来说，这块地方也的确是绝佳的约会圣地。
“我靠，别咬我。”
“你他妈属狗的吧。”
“你他妈不也是？”
啧啧的水声里，两道清晰分明的沙哑嗓音传出来。
两个男生。
叶朝表情微僵，手指贴在墙上，几乎有些发麻。
他从前不是不知道有同性情侣，也不是没见过，但只停留在模糊的概念。
他最近才了解多一些，但自己从未探索。
而这一切，都没有此时此刻，在校园里，目睹对方在夜色朦胧下，互相亲吻给他的冲击力大。
叶朝克制着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眼皮微垂，腿几乎僵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藤蔓背面的操场里传来的阵阵嬉闹声。
“我艹ツ()_[()]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上个厕所而已，干嘛跑这么远。”
“靠，你自己去里面看看，排队排了多长好吧。”
“那行吧……”
几个男生并肩同行，藤蔓下的声音很快不见了，变成了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男生步子快，几个操场外围穿着校服的人影很快走进来，少年气蒸腾，边说边笑，还纷纷道：“老师好。”
“老师好啊。”
“嗯。”清冷到略微冰凉的声音，叶朝愣了愣，表情僵硬的抬头。
几个来放水的男生神情奇怪的和他对视，叶朝想，他的脸色一定差到极点。
因为他对面不远处，言乐挽着李青的手臂，两个人站在斑驳的围墙下，同样表情奇怪的看他。
或许是看着他连动都不动，快断气了，于心不忍。
言乐松开手，看了眼身边的李青，两人对视一眼。
然后她转过头，对叶朝笑了下，伸出手，轻轻对叶朝招了招。
在一群大大咧咧的男生交谈声里，厕所洗手间里水声哗哗，几个人的到来与离开都悄无声息，并不惹人注意。
地上只剩下轻微的风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出了操场，叶朝沉默的跟着言乐和李青往前。
这条路很长，也很暗，右边是人声嘈杂的操场，再往前就是餐厅。
学校很大，晚上七八点，往常这时候，学生们都坐在教室里，读书听课或者做题，哪怕今晚，大部分人也坐在操场上狂欢。
餐厅旁边很安静，树影婆娑，只有灯卷着落叶的声音。
餐厅附近前些年翻修过，路灯是新装的，很亮，言乐手臂挽着李青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安静。
几个人一路上谁也没出声。
一直走到餐厅旁边的小花坛，言乐开口，随手找了个路灯下的石凳坐着。
她示意叶朝坐在相邻的凳子上，才撑着凳子，笑着偏头：“吓到了？”
她回想刚才的场景，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但看男生魂不守舍的样子，又不能放着不管。
毕竟预定了明年是她带着的人。
言老师语气温和，手指撑着石凳，声音轻快，驱散了一些沉闷。
叶朝看着她，只觉得仿佛被她看透了，别开脸，睫毛垂下，顿了下，闷声道：“没有。”
没有才怪。
看男生这个反应，言乐又觉得有些棘手。
她扭头看一眼李青，发现对方压根没搭理的意思，视线放空，一看就不想过多干涉。
言乐轻咳一声，到底不忍心，手指撑着石凳，想了想，偏头问：“接受不了啊？”
声音温和，但回答她的是长长的沉默。
男生坐在路灯下，稍微有些走神。
他皮肤白，掀开眼皮的时候意气风发，有些懒散，不笑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冷，显得不太
() 理人。
神情怔愣的样子又有点蒙。
言乐安静的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他低声开口，声音有点哑，又像是奇怪：“刚刚为什么……不出去，要是鹰子……”
要是鹰子估计早就冲出去了，况且两个男生……不是比普通情侣还要怪？
言乐愣了愣，笑一下，她反问：“你当我是鹰子那个老古董？”
她摇头，然后道，“其实也不是不管，作为老师……”
她说：“我当然也不建议早恋，但是那种情况，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了，也不必特意给人难堪。”
路灯下的光线如水般滑落。
叶朝动了动微麻的腿，看了眼言老师温柔白净的脸，“嗯”一下，莫名放松一点：“哪怕是两个男生？”
“哪怕是两个男生。”言乐说，“并且，我觉得这种事，和男生女生其实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温柔安静，叶朝顿了下，想起搜索页面上乱七八糟的话，微微抿唇：“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其他人都——”
“觉得恶心？”
男生垂眼，抿唇不语。
“不会啊。”言乐说。
她想了想，轻声问，“其他人是谁？”
叶朝没吭声，她眼皮轻抬，看着头顶灯光摇晃，声音安静。
她说：“可能我觉得感情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无关其他人，无关其他事，甚至无关喜欢的人本身。”
她眼睛里有种干干净净的坦荡，说：“喜欢这种事，镇定自若还是兵荒马乱，都是自己的，关其他人什么事？同理，其他人关我们什么事？”
“……”
叶朝愣了愣，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垂眼摩挲一下指骨，觉得刚才纠结的自己有点傻叉。
他低着头，没看到李青原本正发着呆，忽然转头，抬眼看向言乐。
“乐姐，你不太一样。”沉默片刻，叶朝忽然偏头，眼珠微动一下。
言乐见他放松，俏皮的笑了下：“哪里不一样，觉得我不古板？”
她调侃自己：“还是觉得这老师看着人模人样的，但一看就知道，上学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听话的学生？”
叶朝曲了下腿，眼皮微绷，抿唇看她：“什么意思，你上学也谈恋爱？”
“当然。”言乐回忆了一下，笑着道，“谁高中没个喜欢的人。”
见叶朝看过来，她想了想，没避而不谈。
她说：“那时候高一吧，跟你说过，我们省学校和外省的几个兄弟校一创办了一个学习网站，这网站当时很有名。”
网站建立之初，各大高校的尖子生纷纷入驻，学校打的是交流学习的旗号，但可想而知，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刚开始，谁也不服谁。
“那时候神仙打架，南川北城特别有名，尤其是一中，高手云集，那时候一中高三有个大神，非常厉害……比你们李老师……”
言乐扭头，莫名顿一下，她笑了笑：
“比你们李老师还厉害。”
李青神情淡淡。
言乐笑起来，支着下巴：“大神特别牛，理化一骑绝尘，吊打我们学部，但人很低调，很少发帖。”
本是毫无交集的人，言乐认识大神认识的很无意。
那时候她发帖找一本复习资料，对方刚好有复印件，在论坛看到帖子，就主动加了她。
“我当时真觉得他特别可爱。”
言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觉得，声音轻快：“不太爱说话，我说什么都说好，要么不理我，特别高冷。”
她转头：“但我还是觉得特别可爱，只要有不会的难题发给他，他一准帮我。”
言乐现在想起来都很心动。
“后来，我跟大神一来一往，不知不觉聊了一年，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到后来每天不给他发点什么，就不舒服。”
言乐那时候完全就是个小迷妹。
她说：“他话很少，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天气很好告诉他，蚂蚁搬家也告诉他。”
“虽然他回复的总是很短，我那时候又比较急，莽莽撞撞的，总是出错，他就总让我别慌，然后想办法帮我解决。”
言乐说起来的时候眼里几乎透着光，她本就好看，昏黄的路灯柔和她的轮廓，看起来像油画里的人。
李青眉目清冷，偏头看她。
“然后呢？”叶朝转头，喉结微微滚动。
操场上不知道发生什么，传来巨大的音波浪潮，三个人坐在僻静的一方天地，聊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言乐说：“我发现我喜欢上他了。”神情轻松。
她看着地上的树影，轻声道：“我不是能藏话的人，发现以后就告诉他了，说我喜欢他，他怎么想，然后他沉默很久，回了我四个字。”
叶朝撑着膝盖，转头看她，眼珠微动：“……也喜欢你？”
“不是。”言乐笑了下，她仰头，看头顶尖尖的树梢，仿佛回忆到了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时期。
她狡黠一笑，拉长声音，说：“她说的是……”
“我不早恋。”
我是女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着男生陡然麻木的脸，言乐弯着腰大笑。
“你能想象吗。”她笑起来，弯着眼睛，可爱又温柔，她说，“我当时真的天都塌了。”
很无奈道：“上学那时候，连喜欢一个人都要遮遮掩掩的，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她跟我说她不早恋。”
叶朝看着她：“那后来呢？”
“我当然生气啊。”言乐说。
“后来很默契的，我俩不再联系。直到有一次，我在论坛发了一个解题思路，一个人回说这么解题的都是傻逼，我不服气，跟他吵起来，那人骂的挺狠，我没骂过。”
“结果第二天。”言乐曲着腿，“论坛里，大家说大神又发帖子了，我点进去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解的就是那道题。”
“
那时候其实也有其他人出来帮我……”言乐顿一下，眼皮轻垂，伸出手指往旁边戳一下，“比如你们李老师，还有其他的朋友。”()
“但只有她，对我来说不一样，到现在我都在想。”言乐低声说，“到底是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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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叶朝拇指摁了下凳子，低声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
没人舍得。
李青沉默片刻，也低声说：“不是。”
言乐没回复，耸了耸肩，只是说：“因为这件事后，我鼓起勇气给她发消息，但那时候，她有意回避我。”
“我不服气，就这么纠纠缠缠两三年，我心灰意冷了，断了联系。”
“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说：“是后来，偶然一次，我又登上网站，网站很旧，提醒我绑插件，我下载之后才知道，当时那个网站搞花活，做了个情侣绑定功能。”
“但是只能自己下载代码才能用。有这个插件的能看到，没有的看不到。”
“我不会代码，所以看不到，她账号上的绑定情侣，其实是我。”
“这件事，她从来没告诉我。”
言乐无法想象自己多年以后重新登陆网站的心情。
灯光陡然安静下来，晕出一点轮廓，树影下，没有人吭声。
大概高中时候的喜欢纯粹热烈，却总是无疾而终，空气莫名有点闷。
最后还是言乐开口，她笑了笑，像已经不在意。
她的神情轻松，轻声说：“所以，叶朝同学，老师这个故事，听懂了么？”
叶朝掀开眼皮看过来：“听懂什么？”
言乐眨眨眼睛：“听懂感情这种东西，结果如何，向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意志转移。很多时候，这是自己的事，除了自己，别为别人困扰。”
言乐说：“不是喜欢就会有结果，因为你无法更改别人的想法，更无法更改很多因素，所以既不用去干涉别人，也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
言乐当年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女生时，曾经天都塌了，她挣扎很久，时常分不清对错。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其实是她自己的事。
“男生也好，女生也好，赵主任比你们见得多多了，就算他今天在这，之所以抓早恋，也只是因为作为学生的你们年纪太小，想得太少，太过莽撞，或不够成熟。”
“你们没法承担很多后果，也没法为未来负责，很多这样那样的因素，让学生时代的恋情结局很差，但这里面的因素，不包括喜欢人的性别。”
“不用特意学习，但也不用像洪水猛兽避开，顺其自然，你觉得他们很普通的就可以，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和其他人没关系，不要为此困扰。”
言乐站起来，安静的看着叶朝。
男生的表现其实有些怪异，并不仅仅是因为骤然见到同性恋人的吃惊，而是心中有什么困扰。
言乐不好说他太多，笑了下，伸手捏捏肩膀。
() 不知道是不是她今晚也有点感性，导致拉进了和学生的距离。
路灯下，一直沉默的男生肩膀微弓，忽然道：“……不会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