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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遵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弥景偏头看向已经干涸的砚台,再看看依旧精神饱满的屈云灭。

弥景:“……”

他用鼻子轻轻的吸一口气,然后在缓缓将这股气呼出去的时候,他的双肩也随之垮塌了下来。

……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回不仅是砚台干涸了,连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弥景是个认真的人,即使屈云灭说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他也会认真的听着,但他最近很累,白日不停歇,晚间也要思虑很多事情,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弥景的手不再捻动那串念珠,眼皮也慢慢的耷拉了下去,就在他即将真的把眼皮阖上的时候,他听到屈云灭问了自己一句话。

弥景瞬间清醒过来,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仿佛刚刚根本没有打瞌睡一样。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屈云灭问了什么,但屈云灭正在挑眉看着他:“佛子可是觉得不妥?”

“……”

弥景斟酌了一下屈云灭此时的神情,感觉屈云灭有嘲讽自己的意思在,弥景大概懂了。

他平静的回答道:“我并无此意。”

屈云灭脸上讥诮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弥景,然后霍然起身:“你并无此意?!立一男子为妃乃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居然并无此意?!呵,真看不出来,堂堂佛子竟然也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弥景:“…………”

这回他是真露出了无助的神情,不仅仅因为自己判断错了情况,还因为屈云灭这上纲上线的态度。

张了张口,弥景忍不住轻声为自己辩解:“无论女子为妃、还是男子为妃,这都是世俗中的事,因情生欲,因欲破戒,弥景乃一僧人,早就远离了七情六欲,大王之愤怒,我虽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以佛理来讲,男男女女皆是幻象,远离欲/望、修行于世,才是脱离苦难的唯一道路。”

解释到最后,弥景还夹带了一点私货,只可惜,屈云灭完全没听懂。

不仅没听懂,他还听岔了。

若有所思的坐下来,他看着弥景,半晌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在你们和尚眼里,男子和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所以不管是立男妃,还是立女妃,你们都能接受。”

弥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屈云灭已经这么认为了,刚刚他顶多是不可置信而已,这回他看着弥景的眼神,仿佛在看另一种天外来物。

弥景甚至能从他眼睛里读到一句话。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和尚!

弥景:“…………”

真的吗?

听到疯了的人说一句疯话就气到跳脚的人明明是你,结果心思肮脏想法龌龊的人倒是成了我??

还有没有天理了?!

能把弥景气到这个地步,屈云灭也算是独一份了,幸亏他没有顺杆爬,要不然弥景

多年的修身养性就该毁于一旦了。

鄙视了一番弥景,然后屈云灭就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而弥景被他气清醒了,暂时没了睡意,他继续默默的捻动念珠,在心里向佛祖道歉。

一不小心,差点犯了嗔戒,虽然根本没人知道这个事,但弥景还是决定再抄一百遍经文,用来惩罚自己。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屈云灭毫无所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弥景:“你去过西域,走过天竺,中原之外……也有人立男妃……和男人……?”

这句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弥景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仿佛刚刚的怒气和发泄都是为了这句话所做的铺垫,既是铺垫给他人听,也是铺垫给他自己看。

弥景:“……”

弥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不愿意掺和到屈云灭和萧融之间来的,但在屈云灭一次又一次的突然闯入后,他已经无意中的被裹挟到其中了。

弥景捻念珠的动作一顿,他神情复杂的抬起头,发现在他长久的没有回答之后,屈云灭已经渐渐眯起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

弥景:“……”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言不发,又算什么答案?”

弥景:“……”

屈云灭突然后仰了一点,他上下打量着弥景,眼神越发的锐利:“本王的问题就让你如此为难吗?”

弥景:“…………”

刚才弥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今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是世外之人,他真的不想间接或直接的影响到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世上他有许多想做的事,八卦不是其中之一。

而屈云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弥景已经为难到连脑袋上的发茬都开始加速生长的时候,屈云灭突然又冷哼一声,扭过头,他看向了屋子的另一边。

屈云灭:“本王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井底之蛙,我去过金陵,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我全都见过。”

弥景愣了一下,他也想起了长安时期的一些事,光嘉皇帝即使在皇帝当中也是好色的佼佼者,而且世家风气一向如此,糜烂又荒唐。今年的弥景二十多岁,都能迷得好些人转不开眼,当年他还没受戒的时候,只有十四五岁,更是那些满脑肥肠的世家之人眼中的香饽饽。

但弥景出身高贵,又有住持护着,没人能真的对他下手,最多就是用言语和恶心的眼神膈应膈应他,彼时弥景还没现在这么沉稳,身为少年的他就算天天读经,心中也照样是充满血气的,他很生气,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心的人,而住持告诉他,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千人千面、百人百姓,往后你会见识到更多。

弥景想起曾经萧融当笑话跟他说的一件事,屈云灭的侄女曾经说过萧融和屈云灭长得像,诚然,现在肯定是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人们总是先看到屈云灭身上的铠甲,和他那柄不知

道收割了多少性命的雪饮仇矛,之后才会注意到,屈云灭也是个眉眼锋利、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若他长得矮一些、稚嫩一些,说不定还真和现在的萧融差不多。

而有着这样一副长相的屈云灭,再加上他当时的丧家之犬身份,在金陵时他会遇到什么,也就可以想象的出来了。

弥景脱口而出道:“难怪大王不喜貌美之人。”

因为貌美在屈云灭的眼中,就等于是柔弱和不由自主的代名词,他真正讨厌的,是经历过那个阶段的自己。

屈云灭诧异的看向弥景,他都不知道弥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条件反射的反驳道:“是不是高洵之同你说的?别听他瞎说,本王从未讨厌过貌美之人,本王只讨厌身负美貌、却不懂得自保,只一味哭哭啼啼仰赖他人的那类人。”

弥景心领神会,他笑了笑:“萧公子可不是这类人。”

屈云灭:“……”

他想说是你提萧融的、我可没提萧融,但夜深了,他也有点累了,默了默,他轻声说道:“他当然不是。”

说完了,他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所以慕容岦才让我如此恼火,萧融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男子之一,他虽身子骨差了一些,但他跟柔弱二字并不沾边,他同我一样,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大丈夫。大丈夫岂能……岂能……我都没法说出那两个字来,真是大逆不道!”

屈云灭愠怒的看着面前的桌子,弥景望着他,然后在心里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出家之人都要待在寺庙当中,一旦回到红尘,就总有各种各样的人、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你重新拽回到俗世里。

“……大王所说不错,萧公子也是一位大丈夫。”

屈云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他不想搭理弥景。

而弥景又说道:“所谓大丈夫,不受他人言行之掌控,他们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只听自己的,不会听别人的,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大王。”

屈云灭看向弥景,他神情微怔,但弥景已经垂下了眸:“不早了,大王该回去休息了,明日若是大王启程回朔方,弥景也想同行,麻烦大王差人告诉弥景一声。”

屈云灭:“……”

被下了逐客令,他还真就听话的站起来了,恍恍惚惚来到门外,被外面的冷风一冻,屈云灭瞬间清醒过来。

他当即就要回去继续砸门,可拳头刚举起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

再之后,他慢慢把拳头放了下去,看看地面,再看看弥景的房门,屈云灭沉默一会儿,还是走了。

*

屈云灭回去睡觉了,而弥景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有点后悔,可是也没那么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就像老住持说的那样,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按照对的答案来执行。

直挺挺的躺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以后,弥景默默起身,披上外衣,干脆出门去找活干了。

在被屈云灭审问之后,便吓疯了好几天、且一天比一天更疯的慕容岦,在跟佛子聊了半夜以后,居然又变清醒了,就是人看着比以前更加不对劲了,以前他好歹还会说几句话、做点动作,如今就跟个木偶一样,只会呆呆的望着外面的天空,简峤站在门口看了他半天,感觉他不是要入定了、就是要入土了。

……

谁也不知道弥景到底在里面跟慕容岦说了什么,总之韩清的画像他是拿到手了,功劳被佛子抢走了,屈云灭盯着弥景的后脑勺,感觉自己又讨厌了他一点。

……

他们一行用过早饭便出发了,中午赶到朔方城外,朔方是沿沙漠绿洲建立的,不过此时是冬天,绿洲也不绿了。

马匹在这行动受限,骆驼才是真正的代步工具,听闻他俩都回来了,萧融立刻骑上骆驼去迎接他们。

不过半天的时间,萧融就爱上了骆驼这种生物,毛多、暖和、还自带靠背,而且训练后的骆驼会主动蹲下去让人骑,比马强多了,马只会在你爬不上去的时候朝你喷一口气,然后继续不屑的站着。

骆驼还有一点比马厉害,它们更高,坐在骆驼上,萧融头一回体验到了俯视屈云灭是什么感觉。

暗暗的爽了一下,萧融拍拍驼峰,骆驼立刻听话的趴了下去,等到萧融也下来之后,他颇为留恋的看着这头高大的生物:“真好骑。”

他扭头问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屈云灭:“我能在陈留也养一头吗?”

屈云灭:“……”

没见过平原之上还养骆驼的。

但萧融正在期待的看着他,脑子好像突然出走了一瞬,然后屈云灭就听到自己特别豪爽的说:“一头算什么,直接养十头!”

弥景:“…………”

摇摇头,他走了。

萧融看见弥景离开的身影,却不懂他这么着急做什么,战场昨日就清扫完毕了,既然昨天他没来超度,那接下来也就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了。

屈云灭不想看他这么关注佛子,于是把袖子里的画像掏了出来,这是他路上找弥景索要的,弥景连半个字都没问,直接就给他了。

屈云灭没说这是佛子问到的,萧融也没问,他只是很惊喜的对屈云灭说了一句:“谢谢大王!”

屈云灭心虚且满意的回应:“小事一桩。”

而萧融刚把画像展开,他就皱了皱眉:“这……这画的也太敷衍了,张贴出去也没人认得出来这是谁啊,大王,你还记得慕容岦是怎么描述韩清长相的吗?我想重画一份。”

屈云灭:“…………”

露馅了。

*

萧融也不会画画,他就会九年义务教育里面的国画小胖鸟,以及最基础的素描三视图,至于人物……不好意思,他只会画火柴人。

但没关系,他现在可是萧司徒,他已经不需要什么都自己做了,只要下个令,立刻就有人过来帮他完成任务。

佛子负责口述,萧融负责加压

,临时的画师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是不得不一遍遍的改正,终于改的像是一张清晰人脸了,萧融先拿给佛子看:“这是你说的那种长相么?”

画画不行的人自然对人脸的敏感度也低一些,萧融看着这个画师改了十几遍,早就无法判断他画的对不对了。

弥景:“……”

他陷入了沉默。

萧融心里一个咯噔:“不对吗?”

可是再逼那个画师改一遍的话,萧融都怕他会抽刀自杀了。

……

弥景张了张口:“并非不对,只是这张脸……”

弥景说的很不确定,“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萧融一愣。

*

同一时间,淮水的另一侧,义阳郡。

虽然有高洵之在这,但他们这行为依然是先斩后奏,宋铄连夜写了一封他们要对义阳出兵的急报,然后前脚把信发出去,后脚高洵之就把兵马拨给了地法曾。

由于是偷袭,他们没有大白天离开,而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全部急行军的往义阳赶。

淮水之上有重兵把守,南雍的士兵天天都在河面上盯着北边的动静,所以他们就是按照高洵之当初说的那样,从荆州走陆路,过颍水,绕道南阳郡,在不惊动淮水守军的情况下,偷偷摸摸来到义阳城下。

张别知满腹狐疑,因为他真不知道地法曾要如何靠这一万人拿下义阳,偏偏地法曾说的这么自信,仿佛义阳对他就是手到擒来一般简单。

来到一个山坡之上,地法曾让大家都藏好,张别知蹲在地法曾旁边,忍不住的问他:“你该不会也想从城墙上爬进去吧。”

义阳城墙远没有盛乐那么高,爬倒是好爬,可爬进去之后呢?他们中间又没有一个大王负责冲锋,到时候两军对垒,还是拼人数,他们就这一万人,很难说拼不拼得过义阳城的守军。

地法曾看看他,问他道:“你可知义阳太守是谁。”

张别知:“……”

他不知道,但他不愿意承认,努力回忆一番,还真让他找到一点印象:“好像是羊家的人?”

因为跟那个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羊藏义沾亲带故,所以张别知记得这个人。

地法曾点点头:“羊视真,他是羊丞相的堂侄,从十年前羊家南下开始,他就一直是义阳的太守,金陵附近的这些地方都被那些世家瓜分殆尽了,义阳是羊家的地盘,所以朝廷从未把他换下来过。”

张别知烦躁的看着地法曾:“这跟你打算怎么进去有关系吗?”

地法曾看着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毫不意外的叹了口气。

张别知:“…………”

我都没嫌弃你,你居然还敢嫌弃我?!

在张别知炸毛之前,地法曾先开口道:“义阳不属于南雍的朝廷,只属于羊家,这里的守卫都听羊家人的话,而羊视真在这经营多年,他是说话最管用的人。”

这回地法曾说的比较明

显了,张别知麻木的看着他,又努力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熬到了脑中灵光一闪的时刻,他小小声的问:“你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地法曾扭头,十分罕见的勾了勾唇:“羊视真有一房外室安置在江夏郡,那女子是江夏杨家的私生女,上不得台面,所以他把她安排在了外面,但他很喜欢那个女子,每月都要去看一两回,羊视真的夫人是另一世家的嫡女,他在羊家地位一般,得罪不起这位夫人,所以这些年他都是瞒着那个夫人行事的,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他不敢带太多人马,也不敢带自己府里的私兵。”

听到这张别知就听懂了:“趁这个羊视真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我们在半道把他截住,然后用他威胁守城的南雍人,让他们打开城门,有羊视真在咱们手中,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在城外咱们也能把羊视真暴打一顿,问清楚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军。”

地法曾:“……”

“不用这么复杂,羊视真是我见过最怕死的官员,等你抓到他就知道了,你让他做什么都行。”

说到这,他哼笑一声:“开城门?那太简单了,我要让他们主动放下兵器,乖乖束手就擒。”

张别知脱口而出:“谁会这么傻啊!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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