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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复仇。)

可他为何要逃?他有钱有势,莫非要惧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傀儡师?

拦住去路的人,杀了便是。

今日他在明月山设下天罗地网,只等傀儡师飞蛾扑火。

果不其然,那人闻风而至。

身穿黑袍,体型高大,瞧见对方头顶两只黑色犬耳,赵风扬恍然大悟——

原来是只修炼成人形的妖。

那家人,的确养了条狗。

傀儡师实力不弱,但他请来的七名术士绝非泛泛之辈。

双方缠斗许久,赵风扬本以为稳操胜券,却渐渐发现不对。

一来,傀儡师看似孤身一人,实则掌控有几十上百只妖鬼。

别庄的正堂空间有限,被浩浩荡荡的妖物占据,几乎水泄不通,令术士们陷入苦战。

二来,那只犬妖,他打斗完全不要命。

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势,哪怕被道士的长剑刺穿胸口,挣脱后,仍能继续厮杀。

术士们都是收钱办事,哪会愿意豁出性命,个个束手束脚。

不过……赵风扬也发现,犬妖没对术士下过死手,每每浅尝辄止,未曾触及要害。

那只低劣的妖物,一心只想杀他。

赵风扬冷笑。

正因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善心,才让犬妖一时不慎,落入四方锁厄阵法。

伴随几名道士持剑而立,同念法诀,大阵骤起。

条条锁链犹如巨蟒,自四面八方将犬妖环绕。犬妖早已战得精疲力竭,被锁链穿透四肢骨髓。

他仍在奋力挣扎,满身鲜血淋漓,试图冲破枷锁。

术士在乱战中昏迷了三个,还剩四个伤痕累累,勉强支撑着阵法。

眼见其中之一快要撑不下去,赵风扬忙不迭大喊:“给我挺住!他、他可是犯下三起命案的傀儡师!要是被他挣脱阵法,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四名术士既要维持四方锁厄阵,又要分神对付诸多邪祟,苦不堪言。

他们也很后悔。

近日的傀儡师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赵风扬找上他们时,不仅支付重金,还明言有个当英雄的机会。

一旦除掉傀儡师,他们必能声名大噪。

哪个术士没做过惩凶除恶的梦, 他们自信满满地来, 到现在……

一名道士喉间腥甜,九死一生之际,吐露真心之语:“得加钱!”

“好,加钱!”

赵风扬赶忙应下:“多谢诸位道长,于恶妖手下护我周全。”

恶妖。

这两个字落在耳中,阵法中央的犬妖发出嗤笑。

他牵引鬼怪,接连杀害三人,闹得长安城中人人自危。如此想来,确是恶妖。

这又如何?

他惹出的动静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由他所写的故事。他已安排傀儡,于今夜亥时将《犬妖》张贴于城墙上。

所有人都将知道,那四个混账究竟是什么货色。

来明月山前,他猜到赵风扬不会坐以待毙,因此他没打算活着回去。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能不能亲手杀了这蛀虫。

犬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张家被灭门后,他收敛尸骨,颓废数日,决定复仇。

他用了一年让妖丹复原,之后的日子里,一边着手调查四名匪贼的身份,一边修炼术法。

之所以学习傀儡术,不过是想用傀儡模仿出那一家三口的模样,在寂寞时陪陪他罢了。

犬妖最先找到的,是穆涛。

穆涛的商铺已小有名气,因乐善好施,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大善人。

大善人,这三个字多么讽刺。

那日他站在街边,遥遥看着穆涛在众人簇拥下侃侃而谈,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仅仅杀死他们,还不够。

他要让这四个混账身败名裂。

没错……不仅是他们身边之人,整个长安城,都应该知晓他们做过什么。

唯有这般,才能告慰含冤而死的在天之灵。

如何吸引全长安城的注意?

一张纸,一场闹剧,一个足够大的噱头。

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回忆张三郎写的故事,那样刻骨铭心。

他……应当也是会写的。

至于闹剧和噱头,可以借助傀儡术。

这其实很难,要让操控的妖鬼满街游荡,又不能让它们真正伤人——

二十几年前,那一家人总喜欢拍着他的脑袋唠唠叨叨,让它不要咬伤陌生人。

他都记着。

后来,他渐渐查明四个匪贼的身份。

再后来,他的傀儡术臻入化境。

他精心策划的复仇,果真轰动了整个长安。

今时今日,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

意识渐渐回笼,因浑身剧痛,犬妖咬紧牙关。

四方锁厄阵将他牢牢禁锢,四肢皆被锁链穿过,动弹不得。

他冷笑一声,竟用力握住锁链,试图将它从血肉之中抽出。

哪怕同归于尽,他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奈何老天并不打算帮他。

毫无征兆地,犬妖听见一个道士惊呼:“外、外面有人!莫非是镇厄司来了?!”

他嘴角笑意僵住。

镇厄司!

另一边,提心吊胆的赵风扬亦是微怔。

谁不知道,镇厄司近日在大肆追捕傀儡师。只要镇厄司几位大人赶到……这犬妖就完了!

“你看看你,如今多狼狈。”

劫后余生的狂喜险些让他笑出眼泪:“镇厄司来了!现在,还想怎么杀我?”

一路来到山巅,施黛被刺骨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座山庄应是用来避暑。

进入别庄,被傀儡师操控的妖鬼数量剧增。

画皮和缢鬼倒还好,过于密集的刀劳鬼实在让人吃不消。

据阎清欢说,这种妖怪两臂上的长刀有毒。

之前他们与刀劳鬼交手过,但那时顶多几只几只一起靠近,不像现在,二十多只刀劳鬼将正堂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几丝缝隙,施黛隐隐窥见屋内的景象。

四方锁厄阵已经开启,中央一道身影鲜血淋漓,被死死绑缚。

那就是傀儡师?

“诸位当心,尽量避开刀劳鬼的刀。”

阎清欢急声道:“刀劳鬼的嘶吼可化作风刃,风刃无毒……但它们手上自带的那两把,含有剧毒。”

谁料江白砚看他一眼,语气如常道:“阎公子说过,会解此毒。”

这……的确是会。

阎清欢一愣,点头。

再抬眼,已见江白砚腕骨微动,长剑横出:“我开路。”

阎清欢:?!

傀儡师显然发现他们的到来,妖鬼齐聚正堂门前,攻势汹汹。

要想突出重围,不可能不受伤。

江白砚对此并不在乎。

无论伤痛还是剧毒,只要还能留下一条命,在他看来,就不算吃亏。

再者……他享受杀戮的快意,也沉溺于钻心刺骨的痛。

他身法极快,剑气如皎月飞光。数只刀劳鬼一拥而上,刀锋落在他后肩上。

有痛意,也有麻。

江白砚无声笑笑,挥动剑锋。

更多刀光呼啸而至,这一次,江白砚却是微怔。

施云声不知何时冲上前来,咬牙切齿为他挡下身后的进攻。沈流霜迎着一阵风刀,脸颊被划破几道血口,手持雷刃劈开亮色。

施黛手中三张火符齐出,火光乍起,江白砚听见她的声音:“我们是小队欸。就算要受伤,哪能只让你一个人去的?”

江白砚不太明白。

他当邪修的替傀久了,已经习惯挡在最前方,以躯体承受伤痛。

他们为什么要跟上来?让他清理所有妖鬼,再畅通无阻一路前行……

对他们来说,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大、大人,救命!”

正堂中,赵风扬声嘶力竭:“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只疯狗死命缠着我……救命!”

天不亡他!

傀儡师连续杀害三人, 在镇厄司眼里,已是穷凶极恶之徒。眼前几人来此,定是为了将其捕杀。

只要等他们杀了犬妖,二十多年前的那起灭门案就没了目击证人,死无对证。

他还是能潇潇洒洒当他的玉石大老板,与过往切断联系,什么因果报应,统统都是笑话!

眼底涌起狂热笑意,赵风扬面上却是声泪俱下:“他就是傀儡师!各位大人,快杀了他!”

四方锁厄阵中央,锁链碰撞,发出哗啦巨响。

浑身上下痛得麻木,犬妖强撑一口气,握紧双拳。

他没想到,镇厄司能这么快找来——

他虽在木屋里留下了《犬妖》的文稿,却并未透露最后一人的身份。

他们怎么能找到明月山?

倘若只有那四个精疲力竭的道士,他拼尽性命,或许还能在死前杀了赵风扬。如今镇厄司赶来,他什么也做不到,唯有一死。

胸腔被绝望填满,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仇人就在眼前,他却被铁链困在原地,明明只差一点……

为什么总是够不到?

到头来,他还是这么没用。

就像二十多年前,看着大火将那三人逐渐吞没时那样。

“快!”

赵风扬急声催促:“你们,那四个道士,快加固阵法杀了——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被吓得惊叫出声。

那犬妖……竟握住一条手上的锁链,要将穿透骨血的链条整个抽出来!

吞天灭地的杀意将他笼罩,他悚然明白:

这妖怪打算同归于尽!

“里面情况不对劲。”

沈流霜当机立断:“我与云声拖住这些妖鬼,黛黛和江公子趁机进入正堂,如何?”

犬妖与赵风扬都想杀了对方,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即便报出镇厄司的名号,也不会有谁在意。

说白了,犬妖不可能信任镇厄司,乖乖投降。

施黛点头。

正堂之中,妖气愈浓。

强行挣脱四方锁厄阵,会遭到强烈反噬。仅仅扯出第一条锁链,犬妖已是面如白纸,吐出一口黑血。

四名道士身受重伤,此刻受到反噬,亦是闷哼一声。

大阵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

还有三根……他就能杀了那个男人。

可惜,似乎来不及了。

身后剑气陡然而至,镇厄司有人入了正堂。

不甘、绝望、愤怒,无望的痛苦摧枯拉朽,灼烧四肢百骸。

剑光将至的刹那,犬妖眸中淌出猩红血泪,猛地冲向赵风扬——

他竟是要以命相博,以身死道陨为代价,用妖丹之力强行击溃大阵!

持剑之人是个强者,速度比他更快。

未等他冲出四方锁厄阵,已有剑锋掠过咽喉。紧随其后,是一道灼目的金黄符光。

……结束了吗?

视线被血泪模糊,出乎意料地,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什么……?

他为什么……还活着?

一滴血泪落下,犬妖隐约意识到什么,垂下头去,看向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双脚。

本应被刺穿的手腕与脚腕上,由四方锁厄阵形成的锁链……

消失了。

身体止不住颤抖,泪珠大滴大滴落下,他脊背轻颤,咬紧牙关望向身侧。

剑气斩断阵眼,那张符箓,亦是准确无误落在阵眼之上。

它们并未伤他分毫。

阵眼破,四方锁厄阵随之消亡。

——为什么?

施黛同样有点儿懵。

犬妖试图强行冲破阵法,就算真能出去,也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没怎么犹豫地,她直接破坏了亮着长明灯的阵眼。

她没想到,江白砚居然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带着些许困惑,施黛抬头望去,才发现江白砚也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无悲无喜,好似晕染一团墨迹,细细端详,能窥见几分晦涩之意。

想起来了。

江白砚……也是在儿时被灭了满门,直到如今,仍在调查江家灭门惨案的线索。

犬妖心中的执念与不甘,其实他最能感同身受。

这一路上他什么也没说,听见张家的故事时,江白砚在想些什么?

“嗯……”

轻轻吸了吸气,施黛瞥向那处被两人损毁的阵眼,扬唇一笑:“方才符法打歪了。奇怪,怎么会落到阵眼上?”

她身上受了些伤,置身于鲜血淋漓的正堂中,纤瘦却笔直,像晦暗风雨中的小竹。

江白砚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少年凝神看她,半晌,低声轻笑:“剑也歪了。”

什、什么?!

冷意如藤蔓攀上脊梁,赵风扬双目圆瞪,手心浸满冷汗。

什么歪了?你们镇厄司……你们镇厄司,是这样偏袒杀人凶手的?!

挑衅的笑意荡然无存,当那道血淋淋的身影缓步向他靠近,这位叱咤风云、以冷血凶戾闻名的玉石商人,自眼眶淌下两行热泪。

他想后退逃跑,双腿却不自觉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

“别、别……道士呢,道士!”

骂骂咧咧侧过头去,这才发现,几名道士早已耗尽灵气,昏迷倒地。

而身前,犬妖离他越来越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我错了。”

恐惧将他攥紧,前所未有的绝望汹涌覆下,赵风扬颤抖着哽咽:“你想要什么?我有钱,很多很多钱,都可以给你!或是道歉?我错了,真的错了!饶了我吧!”

对方置若罔闻,动了动手指头。

灵线被牵动,一只刀劳鬼踱步而来。

“还记得吗?张三郎。”

犬妖低声笑笑,双目因血泪猩红,尤为骇人:“他好心请你来家中做客,被你们乱刀砍死。”

眼底笑意更浓,犬妖用了堪称温柔的语气:“去吧。”

声音落下,刀劳鬼挥动长刀,利刃锋锐,一次次落在赵风扬胸膛、手臂与大腿。

无论他如何哀嚎求饶,都未曾停下。

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张三郎那样。

“然后是……”

灵线又是一牵,这次行来的,是画皮妖。

“张小婉……她还叫过你叔叔。”

犬妖歪了歪脑袋:“知道她最喜欢做什么吗?是丹青。”

赵风扬疼得直打哆嗦,不知为何,脊背生出刺骨的凉。

下一刻,他听见犬妖的声音:“去吧。这是送你的画皮。”

这个……这个疯子!!!

赵风扬的哀嚎撕裂夜色,从右手开始,他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剧痛。

然而还没完。

旁侧行出一只缢鬼,犬妖轻声道:“月娘。你们砍杀张三郎时,她拼命想为丈夫挡刀,结果得来一条麻绳。”

鬼气森森,强烈的窒息感将赵风扬吞没。

眼泪狂涌,他只能一遍遍哭着重复:“求求你,不要杀我。”

犬妖笑了笑。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画皮妖、缢鬼与刀劳鬼环绕身侧,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刀。

是当年四名匪贼杀害一家三口所用的刀,因沾满血污,被四人丢弃于山中。

犬妖将它拾回,一直留着。

已经魂归地府的他们,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幕?

刀锋缓慢没入,一点点刺入赵风扬胸膛。

犬妖闭了闭眼,尾音沙哑轻颤:“这一刀,为三郎。”

紧接着,是第二下。

“这一刀,为月娘。”

赵风扬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止不住落下,想要咒骂,话到嘴边,成了绝望的哭腔:“求求你,求求你……”

“这一刀,为小婉。”

长达二十多年的仇怨与冤屈,于今夜,由他带着他们亲手了结。

不久后,借由那一张张贴于城墙的纤草纸,整个长安都将知道当年的真相。

最后一刀,落在赵风扬心口上。

“这一刀……”

犬妖低声道:“带着满身污名,下地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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