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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簪缨颈子上的皮肤十分敏感,被碰得轻抖了一下。

她再不料这位顾娘子如此活泼烂漫,心中却是有些羡慕她,并无排斥,轻声道:“我也不喜欢。待长长些便改掉。”

顾细婵一拍掌心,“如此甚好!”

顾公在来客面前,纵着小孙女胡说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咳嗽一声,顾细婵悄悄冲簪缨吐舌。

簪缨抿齿微笑,原来结交伙伴,不是她想象中那么难的事。

多承顾小娘子好性情,第一次见面,便对她释放出热情和善意,让她原本到陌生人家做客的紧张,也因此放松了下来。

一时下食妥当,主客便围坐在矮足花梨案前开餐。

顾沅没拿他们当

() 外人,不曾吩咐厨下备什么四碟八碗,这位昔日叱咤朝堂的江左第一世家家主,像一个毫无架子的田舍翁,主食是简单的麦饭,配有鲜蔬,又有鱼脍、鸭脯作肉佐。()

顾细婵介绍说,这些菜蔬皆是自家种植的,簪缨捧着漆碗慢慢品嚼,确觉滋味甘香,与御膳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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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吃过小半碗,她却渐渐觉得不妙了。

在来的路上她无事消磨,不记得吃了几块糕点,以为只是垫一垫肚子,眼下却感到腹饱。

初次到别人家中做客,若不吃完,反倒显得她轻狂,觉得顾家饭食不得下咽一样。

簪缨想到这里,便将口中的饭粒慢慢咽净,又用箸尖挑起米粒送入口中。剩饭在她这里是件十分羞耻的事,她一点点吃,总能吃完。

“阿奴。”卫觎忽道,“帮我盛碗汤。”

他临她右侧而坐,食案上的鲫鱼汤在簪缨左手边,簪缨听了忙放下筷箸,取碗去盛汤。

卫觎随手拿起她的碗,将饭折入自己碗中。

照旧入口,神色寻常。

簪缨雪白的小脸凝固住,脑子都空了一瞬。

卫觎又及时接过女孩手里偏斜的汤碗,才免于鱼汤洒在她袖上。

“哦!”顾细婵忘了食不言的家规,发现新鲜事一般拖长声音揶揄,“世叔还和小辈抢食呢,有你这样欺负阿缨姊姊的吗?”

可见两家关系当真很好,卫觎被一个小女娘如此打趣,仍不以为意地继续用饭,玩笑似的回一句什么,簪缨没有听清。

她此刻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沾过她口水的食物,入了他人之口……

大司马难道在她肚里遣派了蛔虫兵不成,否则怎么会发现她吃不了的?还有,武将,都是这样不拘小节吗?

可他在某些方面,实在细心得不似个武人。

在顾细婵的笑话声中,簪缨白嫩的耳垂慢慢染成了粉红色。

然而这还不是最出乎她意料的事,饭后,卫觎又请顾公为她把脉。

簪缨眼睛里透出诧异,始对他今日带自己来此的原因,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她不想烦劳长者,但卫觎坚持,精通岐黄之术的顾氏家主也不推辞,洗手卷袖,便为簪缨听脉。

“嗯……傅娘子夜间可觉神促气短?小女娘的卫气弱,身子照常人虚乏些,也是有的。”

顾沅一面听脉一面道,“体内积有虚热风寒,近日注意保养,还有些积食。”

听到积食二字,簪缨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根又红了。

她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矫情才总爱害臊,实是过了口的饮食易于他人口中这种事……有些过于突破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了。

难免想起一次,便尴尬一次。

卫觎将目光从小女孩脸上收回,在旁问:“旁的不碍?”

顾沅看他一眼,点头说不碍,又吩咐孙女:“阿婵啊,你带傅娘子去参观通观竹楼药圃吧,傅娘子久居京畿,想必对此新奇。当心待客,不可怠慢。”

() 顾细婵心知祖父与卫世叔有话要说,打包票道:“诺。缨姊姊累不累,我与侬讲,敝舍有许多可观可玩的地方呢,倘若不爱走动,到我屋中小坐也好。”

簪缨起身向顾公道谢,回看卫觎一眼,见他无意见,便随着新结识的伙伴去了。各自女使,随行而去。

待那片香影结袂去远,顾沅一指竹墩令卫觎坐下。

“只顾着故人之女,自己倒不知让老夫瞧瞧脉象?”

说罢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腕子。

列缺穴上的脉门,是人身最为脆弱的地方之一,也是习武之人紧要保护之处。卫觎的手臂一瞬绷紧,肌肉嶒崚。

下一霎,他又放松下来,任由顾公拉扯过去,身姿像卸了劲儿的弓弦,带着八分惫懒矮身坐下。

夏风习习,竹楼外的园林水清蝉噪,风日悠长。

不远处传来女孩子喋喋不休的欢笑声,少女宛如玉铃的娇音,比夏日更美好。

说话的是阿婵,她好说,卫觎没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不知是因她的声量轻,还是依旧如在他身边时一样腼腆。

不过即使听不到,卫觎也能想象到,那孩子在倾听别人的时候,必是神色认真,目光纯澈,眸子里闪动的光泽如水欲滴,让你觉得她是将你说的每句话都听进了心里。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乖。

其实,不要太乖了。

卫觎闭着眼听了一阵。

顾沅皓眉凝结,把完左手又切右手,终于开口:“还差几味药?”

卫觎睁开眼睛,没有隐瞒,“佛睛黑石,龙鳞薜荔,世所罕见,还在找。”

“七缺其二……”顾沅松开手,看着这卫家的后生不悲不喜起身理衣,忽念起已过世十余年的幼子,深浊的目光里暗澜涌现。

“阿奴,”老人突问,“可想过卸甲?”

卫觎动作微顿。

立在竹门光影里的男子,发如漆,颜如玉,嗓音低冽如酒:“身承祖将军之遗志,北地一日未收,中原一日未复,天下流亡饥馁一日未消,觎一日不敢懈怠。”

顾沅定定看着他:“不见血光不起杀心,或可多撑五年。”

卫觎一对丰俊的剑眸被日影渗进了墨。

良久,不发一言,躬身向顾公长揖而去。

*

回程的马车上,簪缨摆弄着临别时顾娘子赠她的亲手绣制的小香包,精心地系在腰绦上,思索着下次的回礼。

卫觎在她对面,如中军坐帐般阖目养神。

当看不见那双散漫温和的眼睛,只见剑眉入鬓时,簪缨会错觉这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变得凌厉了。

不过也有一样好处,便是簪缨看他时,不怕被发现。

“瞧什么,我脸上有饭粒吗?”闭目的卫觎忽然开口。

簪缨心惊,他怎的又知道了,难道脸上也长着眼睛不成。

他如何又知道,自己此刻所想的,正是那件羞于言表的心事,一语便切中肯綮?

此前在顾家也是,她明明不曾表现出来,却被大司马一下子看出了她已经吃饱,还帮她顾全颜面。

这种看穿人心的能力,正是簪缨上一世所缺乏的,她由衷敬佩道:“舅父可否教我,何以识破人心?”

卫觎锋利的眉弓被惊动,倏然睁眼。

“你唤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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