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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傅骁看见风华正茂的侄儿,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泪终是滴落。

他在面色惨白的傅则安双肩上重重一按,“安儿,傅家——”话音难继,只余摇头。

而后,傅骁登车向宫城而去。

傅则安则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头望着神容惨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吗,您当真去威逼阿缨?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么?”

“安儿……”邱氏已知灾难临头,再不复片刻前的嚣张气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泪,“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让他进宫辞官……”

傅则安悯然地看着祖母,偏过头,目光隐疼地望着那条长而华美的黛瓦长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会如此昏聩,也不敢想,阿缨听到那些话该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宫下脱口说了句“遗腹子”,后悔莫当,而今日阿缨所闻,却比那日更酷烈残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爱而善断的,哪怕性格刚硬一点,也只当是老人家的一点固执,并无坏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凌小辈的行为,像突然捅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窗纸,才让傅则安恍悟,原来家里人在对待阿缨的态度上,一向是如此随意惯了。

从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认定了阿缨乖巧懂事,只会听从,不会违逆。于是他们便吃定了她,如桑蚕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则安蜷紧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条巷子里,有他的未婚妇,也有他的妹妹,可他已羞于向她们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恳请参军容情,祖母年高老迈,经不起折腾。在下愿替祖母受责,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贵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错在祖母,可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长辈受苦而无动于衷。

中参将林锐支牙一笑,“这话为何有几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宫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这套说

辞。当时卑职怎么回答的来着?”()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当,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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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天夜里,傅则安陪着傅妆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则安垂下眸子,顷刻的沉默后,无声脱下官衣与冠缨,叠置整齐放在一边,背对乌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儿,你别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来,“你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被人看着。祖母不碍的、祖母真的不碍……可你今后的路还长啊,你是后起俊杰,是江离公子,人人都赞你,人人都慕你……”

邱氏呕哑的哭音如啼鸦泣血,“祖母求你了,不要在这里……”

傅则安在老妇的泣不成声中闭上了眼。

他情知无法解救出祖母,眼看着长辈跪倒而自己站着,他自己的心关过不去。

陪祖母跪,是于心不忍。

背对长巷,是心中有愧。

耳听祖母凄苦的声音,他却在想:祖母有错,却到底将她的一腔柔爱都给了自己、给了阿雪,

却一丝一毫都未给阿缨。

而他自己与阿雪即使只相认短短数月,为了弥补她,也将自己的一腔友爱都倾注给了阿雪,

同样,也一丝一毫都未给阿缨。

傅则安忽然红了眼。

*

徐寔回到行宫复命时,卫觎正曲膝箕坐在殿宇外那座白玉长阶的顶端发呆。

弥天的高阳洒了他通身,宛如给那身帝释青襕袍镀上一层暗金。

徐寔将乌衣巷发生的事,与傅老婆子的恶毒言语,以及傅娘子的回敬一字不落转述一遍。

卫觎指尖捏着枚红铜打的槊纂儿,懒洋洋坐在那,好像只在晒太阳,半晌没应声。

“她神态如何,受委屈不曾?”

徐寔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早留意过了,微微一叹:“未见如何难过,见了我倒很欣喜,连声问主上是不是也去了。”

卫觎微默,“还说了什么?”

徐寔摇头,“只是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根马球杆打量,我问了两回,小娘子也未曾诉苦,还让我代话向主上道谢。”

可他进门之时,分明看见小娘子将头伏在狼颈上,姿影郁默。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折腾的。”徐寔也算老成端持的人,可这句话他忍了一路,不吐不快,“将军一早便让人盯住宫里和傅府两头的动静,咱们的人早知傅老太太要去乌衣巷,为何不拦住?为何非要让傅娘子听见那些腌臜话,非等她自己决意后再出手?”

卫觎蓦然抬起森黑的眼,“军师,你关心则乱了吗。”

徐寔骇然失语,便听他冷沉道:“从前在皇宫那个笼子里,今后在我这个笼子里,有何区别?”

“你看不出来吗,那孩子不愿意的。”

卫觎捏紧手里的铜纂,血肉之手,竟将那金属握出吱扭一声响。

可捏得再紧,最终还是淡淡地松开。

保护一只雏鹰的

() 方法,不是不让她飞。

徐寔屏息惕望着卫觎,将肺子里那口气,慢慢慢慢地吐出。

——自己关心则乱是不假,可大司马若不是关心则乱,又怎么会露出这种杀人的眼神。

*

“什么?傅老夫人她疯魔了不成?!”

显阳宫中,庾氏听说乌衣巷的荒唐事,半盏茶泼在地衣上,瞳孔微颤,啼笑皆非。

她是让傅府向傅簪缨施压不假,却不是让他们使这种无用的下三滥的招数,尤其当着几大世家的面,大张旗鼓地撒泼打滚,只会是自取其辱。

庾皇后胸口哆嗦几下,发出了和王老夫人同样的喟叹:“傅家,不中用了……”

“娘娘,”大宫女关雎忧心忡忡道,“听说傅中书听信儿后,脱冠去太极殿辞官告罪,求陛下原宥其母无知失德。陛下即遣了原公公去乌衣巷,却仿佛不是帮着傅家,而是去安抚傅娘子的。原公公手上还捧着个盒子……”

庾皇后预感不详,“可知何物?”

“娘娘!”这时佘信躬着身从殿外来,一脸惊慌失措,“打听出来了,原公公手上拿的是、是城南两处皇庄的产簿……”

庾皇后腾然起身,眼尾与鼻翼两侧保养无痕的细纹,都似一瞬裂开来,“陛下是要妥协了么……是了,汉鼎和庙器动不得,陛下竟用皇庄、竟舍得动用皇庄去添补。”

她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充满不甘与不平。关雎看着皇后娘娘阴恻的神色,心头一跳,低低提醒道:“娘娘,傅娘子说的五日……明个便是最后一日了。咱们这头……”

还什么都没有整理。

“陛下那边已经松动了,咱们再不开库清点,便来不及了。”

关雎本着显阳宫大宫女的职责,从大局考量,不得不殷切提醒主子,“娘娘还没看出来吗,如今傅娘子是豁得一身剐,连和傅家除名分家的话都说得出来,连世族身份都不要了。奴婢真怕过了明日,她会不管不顾地跑到州尹府那里敲鼓,广而告之皇后娘娘欠、欠……”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庾皇后蓦然醒悟:是啊,现下傅簪缨像个小疯子一样到处咬人,什么丢人事干不出来,偏偏仗着大司马的势力,谁都动她不得。

自己若再不舍下一块肉去,只怕下一口咬掉的,就是她身上的肉了。

她筹谋了这几日,不成想到头来,还得向那个玩意儿服软。

庾皇后沉目切齿。

好狗儿,便先喂你一口饱,再哄你进穷巷,捉回你一顿好收拾!

太子从行宫带回来的那张清单,她打一开始便没打算还,于是也就不曾仔细看过。眼下无可奈何,这取来一看却发现,上面罗列之物之多之杂之繁,全然超乎她的想象。

庾氏随眼扫到一行字,噎道:“四十八斤香篆,本宫是什么丈二金身,用得了这么多薰香??”

关雎难堪地提醒:“娘娘忘了,您说唐记的七宝犀香独具一格,这些年分赏出去的,还有被小庾夫人搜罗走的……”

唐氏之香,妙就妙在秘方独绝,无可替代。显阳宫若要按绢布上备注的那般原原本本还回,只能是从唐记的香铺买来,再送去。

可内监出去打听回来的消息,更令人吃惊:“回娘娘,唐记的七宝犀香三日前忽然价格大涨,由千钱一两,涨到了万钱一两。”

万钱一两?!那一斤便是十万钱,四十八斤,就是足足四千八百贯。

她从哪里去弄这四千八百贯?

庾氏紧咬银牙,陡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丫头,早已做好了套在等着她。

这还只是那长长账单上,最微不足道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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