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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板突然出家了

李晓悦道:“两位沈大哥,我倒觉得你们的工作挺好的,我还挺想干的呢。”志成笑道:“贴瓷砖,抹墙灰,一头一身的土,你可干不来。”

李晓悦道:“但是自由啊,不用打卡。打卡上班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活了。”老那瞪着她,她并不害怕,笑眯眯的。老那是纸老虎,整个部门的人都不怕他。

睡下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沈琳和老那说起谢美蓝流产的事。两人沉思了半天,都觉得事情不妙。可沈磊轻易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而平时看上去两人也一副恩爱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叹了半天,两人滑入被窝,听着旁边床上一双儿女平稳的呼吸声,搂着彼此,都觉得心里分外踏实。只有人到中年才知道伴侣的意义。伴侣就是人生同路人,人生路漫漫,一个人走难免心慌,有手可以牵着,有肩膀可以互相依靠,多么幸运。

凌晨两点,老那被集团销售副总姜山的电话吵醒。他的声音急促紧张:“你还在河北吗?”

老那睡眼惺忪口齿不清:“是啊。”

“卧槽,赶紧回来吧,王总昨晚坐火车去山西出家了。玲总哭得不行,给我打了电话。”

两口子一下子清醒了,坐起身来,目瞪口呆。

山西吕梁深山里的一个庙,老那和王总的老婆秦玲玲还有姜山一起,开车追到这里。他们走进庙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剃度的老和尚手中剃刀嗡嗡,王睿智表情虔诚,跪在他脚下。剃刀移动,青白色的头皮露出,面色死人般瘆人。佛乐悠扬,木鱼声声,不到半分钟,三千烦恼丝掉尽。王睿智死去,和尚觉空诞生。秦玲玲浑身颤抖,被这景象骇住了,不敢上前去闹。管事的和尚要他们去觉空的厢房等着。

三人在狭窄昏暗的厢房里等。觉空走进来见他们时,已经穿上了灰色衲衣,头皮剃得发青,脸上仍有严重缺觉的黑眼圈,可神情却非常平静。

秦玲玲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老那和姜山眼圈也红了。他们实在是无法相信,前几天还在会议室听取报告、做出种种指示的老板,一夜之间出了家。了解一个人到底有多难?

秦玲玲上前拉住觉空的手,叫道:“老公。”觉空微笑道:“叫我觉空。”

秦玲玲号啕大哭,扑到丈夫身上,使劲打着他。觉空不还手,也不拥抱她,表情一直很平静。

老那和姜山等一干兄弟跟着王睿智创业十五年,陪着他把一家小小的医疗器械公司做成了医美集团。创业的多年高压让王睿智得了抑郁症,长期失眠,严重的时候有自杀倾向,后来信了佛,状态好转了很多。他在公司和家里都设了佛堂,自称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信了佛让王睿智的经营策略更加老练从容,公司业务蒸蒸日上。老那、姜山这些人因此感到欣慰,没想到他居然信到这个程度,人到四十五岁,放下妻儿,看破一切。

老那也流泪了:“哥,你这是何必呢?”

姜山性子更急一点,拉起觉空的手:“这是谁把您忽悠成这样子?我要去报警。走,你跟我们回家。”

觉空微微一挣,摆脱了他:“这些年,我心里没有一刻是快乐的。但凡我稍微松弛一点,公司立刻出状况。我就像被绑上一架战车,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只能往前冲。你们知道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吗?如今心里平安喜乐,于我而言是解脱,是重生。为什么你们不明白呢?”

秦玲玲道:“A轮融资马上就要成了,往前冲就是胜利,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呢?”

觉空的笑容略微带了点凄凉:“A轮成功,是不是还有B轮、C轮?上不了市,怎么对投资人交代?上得了市,是不是要对股民有交代?我为什么要跟那么多人交代?往前冲不是胜利,是悬崖。这到底是谁的人生?我的弦真的快要断了,要不是佛祖救我一命,前年王睿智就从天台上跳下去了,哪里还会有今日的觉空?”

老那退了一步:“就算您真的想出家,那北京也有庙啊。广济寺、潭柘寺、龙泉寺,哪里不能出?为什么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觉空说:“越偏远,越自在。”

大家一时无话。夕阳照进厢房,投射在黑泥地板上。厢房窗外就是高高的杂草和野花,野蜂嗡嗡飞着,使人备感孤寂。

觉空双手合十:“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父母我已做好安排,养老无忧。公司你想继续经营或者卖掉,都可以。带着儿子,天地广阔,放下我执,必能大圆满。”

秦玲玲眼神哀怨,还在试图挽救:“我们谈过生死,谈过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永恒,什么是存在的意义。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诵经、粗茶淡饭、硬床板,这就是你要的永恒?”

觉空:“我来这里,就是要搞清楚,到底有没有永恒,幸福又是什么。如果世间并无永恒,上天为何生我们下来?难道人活一场都是空?如果有,永恒的尽头又是什么?”

老那和姜山互视无语,王睿智就是太钻牛角尖,钻得走火入魔了。

秦玲玲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如果是因为创业使你感到痛苦,我们可以立刻关掉公司,回归家庭,每日聚在灯下,丰盛的晚餐,父母的笑脸,儿子说着学校的事。早晨起床,一人一杯咖啡,看着露台的花儿绽放。这不也很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极端呢?”

觉空道:“说来你不信,父母的笑脸,儿子的学业,你说的这些东西,在我心中都是负担。别的不说,为了使露台的花儿四季都能开,你大动干戈建温室,选花品,不胜其累。其实花开的时候,你并没有多少时间欣赏。再说了,走出门去,到处都是花草,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它们才能欣赏呢?玲玲,放下吧。”

秦玲玲哑然,再次开口时已变得冰冷愤恨:“你以为别人不想像你一样放下吗?谁没有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来气?谁不在苦苦挣扎?只有你做了这种自私的选择。你伤害了我和儿子,更伤害了你父母。你以为你超凡脱俗?其实你是废柴!”

她转身走出厢房。老那、姜山见觉空去意已决,也不好再说,只好闷闷地掉头跟着走。

临上车前,老那非常不安。公司这些年虽然给每个创业元老发了邮件,确定了分配到他们头上的期权份额,但并没有正式的协议。他和姜山几个创业元老含蓄地问过几次,回答是因为分配非常复杂,律师和财务老总与王总开了多次会,正在起草翔实的协议云云。王睿智此番一去,这事恐怕不妙。老那踌躇了下,回头走向目送他们的觉空,问道:“哥,那,那个期权-”他期期艾艾。

觉空凝视着他,双手合十,叹息般:“阿弥陀佛。”

车驶在羊肠小道上,庙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秦玲玲开始哭,由小声地抽泣变成了大声地号哭。最后一抹斜阳收起余晖,乌鸦扑棱棱大片飞起,鸣叫声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伴着秦玲玲的哭声,气氛格外孤寂凄苦。回头望,暮色四合中,觉空已变成了个模糊的小点。想着昨日王睿智还开着宝马760Li住大别墅,今天却甘愿躲进这连路都没有的大山里度过余生,老那恍若梦一场,心空得没有一点力气。

第二天晚上,坐在自家餐桌边,老那一直在愣神。难得不加班,弟弟那隽带着李晓悦一起来家里吃饭,说来看望母亲,顺便来吃嫂子做的菜。三十二岁的那隽在一家上市的互联网企业当工程师,是公司的技术大拿,平常忙得在公司睡行军床,牙膏、毛巾、拖鞋备在抽屉里。老那一直担心弟弟这么干下去,不知道哪天会猝死。他这哪是996?明明是“007”。不过那隽却很接受这份辛苦。是啊,年薪总包一百万加年底分红,外加两千万期权,不把你骨髓油都榨出来,你会以为老板的钱是他自己印的。

那隽这个人,睁着眼睛呼吸的每一分钟,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健身。健身的时候他也要打开视频,但从来不看无聊的内容,而是听TED之类的知识讲座。总之不是用来充盈钱包,就是用来建设肉体或者头脑。一旦要亲自动手处理生活小事,他会如机器般精准控制每个环节,将效率提到最高:洗衣机放上水洗衣服,灶上坐上锅煮蛋,打开咖啡机煮咖啡。做完这一切后洗衣机已放满水,可以放洗衣液。吃完饭后刚好晾衣服,晾完衣服咖啡温度正好。顺序不能乱,乱了就会浪费三到五分钟。

老那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存了多少钱,只知道他已经看中一套两百平的大平层,那个大平层均价已过八万。而去年父亲说要装修老宅,那隽没找他平摊,默默打给了父亲二十万,像花二十块钱买了杯奶茶。

大家谈起王睿智变觉空,老那心里仍空落落的。那隽说:“公司不会倒闭吧?”

“谁要倒闭?”沈琳在厨房听了一耳朵,她现在对这种词很敏感。

老那赶紧说当然不会倒闭,秦玲玲也是公司老总之一,秦玲玲的哥哥秦锋也是高管,整个管理层都非常稳定。王睿智走了,并不会影响公司正常运转,大不了融资失败。可是公司本来盈利状况就不错,不融资,只不过发展速度变慢而已。

那隽道:“你们这种创业型公司的期权都是纸面富贵。别说没有以协议框定,就是真的框定了,还有那么多轮融资。每一轮都满满的陷阱,协议里的每一个条款都有可能跟你耍花招。”

老那承认这有道理。但是他跟着王睿智干,一年年涨薪,职位一年年提高,每年年底的奖金由十年前的三万、五万,慢慢变成现在的十万、二十万,已经非常满足了。他和弟弟比不了,那隽考上了中国人都期望子女能考上的那所学校的软件学院,又读完了研究生,他不过上了老家一个二本。能在北京混到有车有房有二胎,出去别人也副总副总的叫,已经超出他的人生预期了,目前只求保持现状。

“你们这种家族企业,创始人出状况,公司凶多吉少。哥,你得赶紧做好准备了。”那隽仍在聒噪。

弟弟就是这样,仗着自己是学霸,从小到大都透着智商的优越感,好为人师。“能有什么事儿呢?”老那反感。

“你没有什么核心竞争力,而且体力和创造能力都已经远远比不过年轻人。我要是你我得夜夜失眠。”

老那不爽道:“我和你走的路线不一样,我是管理岗,只需要有管理能力就够了。再说,越是家族企业,越讲究忠诚。公司一共没有几个和睿智一起创业的老兄弟,这是任何核心技术都代替不了的。”

那隽耸耸肩:“冷暖自知,反正我话点到了。”

老那眉头拧起来,气氛紧张起来,幸好沈琳端了一大盆新卤的猪蹄走过来,欢快道:“好吃的来喽。”这危险的话头得以被岔开。大家不再争执,咽了咽口水,纷纷把手伸向盆,埋头奋力吃了起来。卤了五个小时软糯弹香的胶原蛋白把嘴唇都粘住了,黑啤的苦正解这一份油腻。那隽平常都是快餐打发,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嫂子家解馋,奔的就是她的卤货。平时他是看不起嫂子的,一个家庭主妇,仅此而已,能怎么样呢?但此时他啃着骨缝里的蹄筋,又觉得,如果一个女人做得一手好菜,持家有方,也算是有极大的价值。他看了一眼李晓悦,见她吃完一块,意犹未尽地添着手上的酱汁儿,透着一股率性,也可以说幼稚,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天真是三十岁的李晓悦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唉,哪怕她能像嫂子一样,虽在事业上无建树,但热衷于家庭生活,他也不至于如此犹豫。

“卷卷,别总通宵加班。公司是老板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沈琳婆婆有点忧愁。卷卷是那隽的小名儿,他天生头发有点自来卷儿。

老那吐出块骨头,不忘报刚才的口舌之仇:“老板叫你十个小时攻克技术难题,你绝不敢拖到十个小时零一分,这就是你的核心竞争力呗?你体力好呗?小子,悠着点,小心猝死。”

沈琳打了一下老那,嗔怪道:“乌鸦嘴。”

那隽好笑地看着他们。唉,家庭主妇,能有什么见识?母亲和嫂子这样的主妇,主妇······最热衷的就是生孩子了,明明没有收入,哥哥那个副总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熬来的,工作也并不是铁饭碗,居然也敢生了个二胎。这一家真是废柴之家,他们的日子照他看来危机四伏。

不过这二胎的小侄子睁着黑葡萄样的清亮大眼睛,挥舞着小胖胳膊,看着很可爱,大侄女吃起饭来斯文秀气有家教,哥嫂恩爱,小小的屋子很整洁,每道菜都可口。废柴可能也有自己的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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