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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身体不好才是最大的中年危机

沈琳打听到菜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地址,上门问了问,果然可以进场卖熟食。没有现成的摊位了,自己得买个小车,要去办个食品卫生许可证,这办起来很简单。工商执照不用,因为菜市场本身有销售熟食的经营项目。进场费一个月一千五,按月交。沈琳回家上网查了查,一些二手交易网就有卖熟食的小货柜车卖,一千块钱以内就可以买到。

也就是说,花三千块钱左右,沈琳就可以尝试全新的挣钱门道。她对自己的卤货非常有信心,这么多年来,吃过的没有不夸的。这些年她从未想过,这原来也可以是一门技艺。人生多么奇妙,她做得一手好菜,原出于兴趣,也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做一桌好吃的菜,看到亲人喝酒吃菜,畅快地聊天,是她最大的幸福,没想到也提供了人生下半场的一种可能。

沈琳回家和老那及婆婆商量,婆婆支持,老那反对。支持的理由是总要试一试,不能在家坐以待币。待不来币的,只能待来毙。而且采买原材料、制作的过程中,婆婆都可以打下手。婆媳合作,天衣无缝,这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打配合的。反对的理由是不至于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老那反复说,他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又一次被震惊,心又沉到谷底。从失业开始,人生一路下滑,但滑到这个程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受过大学教育的老婆,曾经的人力总监,CBD写字楼里穿职业套装高跟鞋喷香水的白领,曾经戴着大钻戒披着软滑丝绸睡衣歪在皮沙发上喝现磨咖啡听爵士乐的全职主妇,竟然要沦落到要推个小车卖熟食,这太凄凉了。她做的卤货好吃,那是生活的一种情趣。特地做了一车卤货去卖,以此养家糊口,那就是对他这个丈夫彻底的否定了。

老那痛切地感受到,就是因为他不再能够提供安全感给到全家老少,她们才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更痛苦地承认,自己的意见完全没有作用。失业到现在,沈琳好歹不挣不赔,而他连注册公司租办公室带垫款在内,已经赔进去二十多万了。陆总的活儿做完一周了,那家国企的流程迟迟走不下来,而姓陆的装聋作哑,竟是要等到拿到全部的钱,才要给他结清二期款及尾款的三十万了,之前拍着胸脯说的“不会让你垫款”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老那对一直白忙活的李晓悦过意不去,打了五千块钱给她,她又给退了回来,说回了款再说。老那心里感激,越发对陆总有意见。有天他催陆总结账,说你不是说二期款半个月之内就会给我吗?这都二十多天了。陆总有气无力地跟他说自己在医院看病,心脏不好,跟着拍了一张在医院候诊的照片。看着陆总的黑眼圈紫嘴唇,老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陆总这两年公司经营一直不好,老婆全职在家带六岁的儿子,大家处境差不多。

沈琳问老那,只不过是面上要尊重一下。他不至于不至于的,在她看来,很至于。说干就干,先申请食品卫生许可证,然后买小货柜车,交市场的摊位费。十五天之后,食品卫生许可证下来了。沈志国两兄弟非常赞许表妹的勤奋务实,一起帮着到超市采买各种她要的肉食原料,又跑前跑后帮着擦车,到打印社定制不干胶。“沈琳卤货,干净美味”八个红字贴到货柜车上,车玻璃擦得明净,车里的不锈钢面板擦得锃亮,看着很像那么回事。“沈琳”两个字是沈琳要求的,要做就做得干脆一点。四个字贴到玻璃上,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

第一天,下午三点半,两兄弟帮着沈琳把车推到市场,沈琳把卤完的油亮喷香的猪耳朵、猪蹄、鸡爪、卤蛋等往面板上的托盘里放。一开始她非常紧张,害羞得张不开口,两兄弟陪着她站着,扯开嗓子大喊现卤的肉,好吃实惠,先尝后买。半小时后,有人过来,用牙签扎了块放在小铁盘里让顾客试吃的猪耳朵丝儿,尝了尝,说切半斤猪耳朵吧。沈琳激动得手发抖,赶紧用铁镊子夹了猪耳朵,细细地切了,拌了自己调的酱汁。两兄弟鼓励沈琳,这是个好兆头,你的生意大有希望。

老那在不远处的菜摊前溜达,假装买菜。他好奇老婆到底能不能行,又担心她的腰撑不住,又觉得丢脸,所以一直在菜市场远远地观望。

沈志国见状撇嘴道:“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个女人脚踏实地。靠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丢人的?”

沈志成道:“是啊,我这妹夫,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挣。”

沈志国道:“琳儿,人越来越多,你得学着点怎么招揽顾客。人就一个肚子,吃得了久久鸭,就吃不了你的卤肉。你这么辛苦做的,难道要倒了吗?”

沈琳犹豫着,脸涨得通红。

沈志国哼道:“我看,你还是没被逼到绝路。”

沈琳被激得喊了一嗓子:“卖卤肉啦,现卤现卖,先尝后买。”

喊完她大吃一惊,连耳根子都红了,捂着嘴笑了。两兄弟也笑了,冲她竖起大拇指。

不远处的老那被老婆突如其来的吆喝声也搞得面红耳赤,他四处张望,希望没有熟人认出他来。燕郊当然没有熟人,他只是太好面子了。这一声吆喝,像是能冲出燕郊,冲向北京城,宣告那伟养不起老婆,要让她摆摊。他赶紧低下头,手无意识地在菜摊上挑来挑去。二十多岁的女摊主不耐烦地道:“大爷,您在我儿挑半天啦,那黄瓜拿起放下四五回了。不买没事,别掐呀。”

老那一愣:“你叫我什么?”

女摊主以为他装傻,板着脸道:“行行行,您挑吧,别掐就成。”

老那分明听到她喊他大爷。菜市场出口有个理发店,他走到店里一照镜子,里面的人胡子拉碴,头发已经长长,像刺猬的刺一样四处支棱着,他忘了去理,两鬓星星点点的白发越发醒目。眼角鱼尾纹长长,一脸的沧桑。这副模样被误认为是老年人,也不过分。

失业这大半年,老那心力交瘁,无心打理自己,竟然有了这么落魄苍老的面容,也许相由心生。他百感交集,看一眼菜市场里面的卤货小车,耷拉着头回家。

晚上七点半,沈琳提着切肉的工具回家,小车存在市场。除了几只凤爪没卖掉,其他的全部卖光。婆婆叹她辛苦,赶紧给热饭,沈琳拿着计算器啪啪啪地按,抬头兴奋地说净挣两百三十块钱。婆媳非常高兴,卓越蹦跳着说妈妈挣钱喽,妈妈挣钱喽,子轩在一旁蹦着,跟着喊挣钱挣钱。只有老那一声不吭,他也高兴,却觉得窝囊。沈琳知道他的心情,安慰说我负责挣生活费,你负责把工作室打理好。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嘛。

沈琳卖了一周卤货,挣了两千来块钱,口碑渐渐传出,生意越来越好。老那成日在外奔波,希望能匹配上老婆的努力,与她齐头并进。这天晚上老那没有回家吃饭,说有事,卓越是沈志成帮着接回来的。十点了,老那还没回家,沈琳担心起来了,又打了个电话,老那声音非常低落,说在楼下小馆子喝酒。沈琳找到他,见桌边已摆了一堆空酒瓶。老那已喝得酩酊大醉,眼圈红肿,很明显哭过。

这一两年来,沈琳已被打击惯了。再大的风浪袭来,她摇晃几下,总是能站稳,但她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她止住老那倒酒的手,惊慌道:“怎么了?”

老那说:“老陆猝死了。”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这阵子,陆总拖欠的二十万在老那心中沉甸甸的,已超过二十万应有的价值,升格为对他智商上的侮辱,人生的否定。正当他打算用强硬的手段,甚至起诉,哪怕失去这个朋友,也要把这二十万要回来时,却传来陆总猝死的消息。陆总这些年来为生意四处奔波,积劳成疾,终于在加班的晚上倒在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有员工找他,敲门无人应答,觉得不妙推门进去时,尸体已经凉了。

葬礼上,陆总六岁儿子一身黑色的小西服,庄重英挺。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令他紧紧抿着嘴,不让悲伤喷薄而出,越这样克制越令人觉得凄惨。陆总父母已经悲伤过度,进了医院。陆总老婆脸色惨白,哭得快要昏厥,还要孩子照顾她。她全职在家带孩子,老公创业这些年,根本没有挣下什么钱,公账上的钱连结清员工的工资都不够。员工体恤她,也不要工资,安慰了几句,各自散去。几个哥们儿相对无言,欠钱的被欠的都默不作声。欠钱的琢磨着是不是要还点钱给可怜的孤儿寡母,以安抚自己的良心;而被欠的只能死掉讨钱的心思。那位在国企任职的亲戚对她和老那道了半天歉,说那笔发布会的账已经批下来了,不过要走六道手续,目前签字就差领导一个人的了。国企就是慢,但国企最稳当,钱肯定不会没。

沈琳唏嘘不已:“老公,那笔钱要不回来就算了。咱们现在这样,日子也能过,你也不用太自责。”

老那抬起泪眼,他伤感的何止是钱?中年以后,身边陆续传来亲友死亡的消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只觉得唏嘘。但眼下这种境况,每传来一道死亡的消息,他都觉得好像自己也死了一次,尤其这种曾共事的工作伙伴。死亡太近了,太近了,张牙舞爪,一步步向他逼来,再也无法假装它是遥远的不相干的谈资。那天他收到了新闻推送,是北京近10年居民死亡情况调查报告。新闻写着,40岁到59岁组,死亡人数10年上升24倍。其中,男性40岁到49岁组死亡率10年间增长了73%,女性增长了15%。多么吓人的数据,多么痛的领悟。还以为生命就是一本厚厚的存折,任由自己肆意挥霍。没想到某天打开,发现余额是可怜的个位数,很快就要耗尽了。

沈琳道:“我这次腰损伤,倒让我有了新的感触。什么是最大的中年危机?不是失业,不是没钱,是没有健康。没有钱可以重新挣,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所以虽然卤货生意挺好的,但我下了个决心,再也不会为了挣钱而牺牲健康。老公,你也要这样想。”

她一指桌上林立的啤酒瓶:“因为陆总死了,你喝了十瓶啤酒。也许就因为这一次酗酒,你可能少活了十天。”

老那含泪一笑,沈琳也笑了,又接着说:“咱俩说定了,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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