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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他人之心

这场争吵的核心是:胡婆婆觉得应该上门拜访救命恩人,今后常来常往,一辈子将恩情记在心里,如果恩人有什么需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可她的女儿和女婿却说,送恩人五块钱表示感谢,就实打实地足够了。

“五万块一年?”胡婆婆更生气了,“人家要是好大学的金融研究生,一年才挣五万?你埋汰谁呢!”

梁文馨一听,脸就拉得老长。

虽然是两名大学教授的女儿,也称得上是书香世家出身,可梁文馨当年只考了个二本,还是后来被父母塞去国外镀了一层金,说出来才好听一些。而今她虽已为人母,女儿都快高考了,可她一听妈妈这话,心里还是那么不痛快。

“妈——你就知道人家学校好了?真学校好,早就定了工作,怎么能当个无业游民,混着你们退休老年人乱跑!”梁文馨心里有气,话里那刺就带了出来,“我看,她顶多就是个三本!”

胡婆婆一噎,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她自己其实也想过,于是她的气势不禁弱了三分,却还是不服输,硬邦邦地回击:“这是人家一年挣多少的事吗?你别管人家什么学校、挣多少,人家救了我和你爸,你们不想着如何感谢别人,就想着花钱赶紧撇清关系?丢人!”

“这怎么叫买断?这叫理所当然。”

眼见吵个没完没了,女婿开口了,语气稳重许多,甚至还能带声笑,劝架似的。

他说:“妈——人情不好欠,又何必欠?一码归一码,她顺手帮您和爸一次,咱们也雪中送炭,送些她必然需要的钱,这有什么不好?您何必说些话,让文馨伤心……”

“你别在这儿拱火!我看,文馨就是给你撺掇的!”

胡婆婆一拍桌子,指着女婿的鼻子,毫不留情地骂道。

“我一开始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也满口的感激,还说要亲自上门,结果转头就说什么‘一码归一码’,我的女儿我知道,必然是被你教唆的!”

这时,旁边一直没吭声的梁爷爷也开口了,脸色也很黑,开口就一句:“我听了半天,就想问你们一句话:在你们心里,我们这两条老命,是不是也就值五万块?”

这话音调不高、嗓门不亮,内容却极厉害,杀人诛心。一句话说得胡婆婆眼圈红了,女儿脸色变了。

不错,这才是要害,为外人辨别多少句,动怒的核心其实都在这一件事上:人家救了老两口的命,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这恩情只值五万?

哪怕真要称斤论两……光这一套大平层就多少钱!他们给女儿一家的,又何止一套大平层的数!

结果,轮到他们?五万——五万!

老两口一个不言不语,一个脸红脖子粗,其实大半的伤心都放在这一件事上,再往后排,才真的是为了救命恩人而不忿。

胡婆婆越想越伤心,转过脸去抹泪:“你们啊,看着我这样生气,都不担心我的身体……我两个老同学,都是气上头了心梗或脑梗……我看,你们巴不得我们快点死,这样什么都是你们的了!”

“妈你说什么呢……!”

“你闭嘴!”梁爷爷喝道。

女婿晓得厉害,立马住口,表情也顿时精彩,全然是一副动了气却也努力遏制的样子,接着他苦笑起来,满脸委屈,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去看老婆。

虽然人到中年,可他长得实在不错,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否则当年也不会引得大小姐折腰。

这一看,梁文馨原本有所反思,现在却只顾心疼。

她是宝爱老公至极的,当年哭着闹着、死活要嫁给一穷二白的老公,带着一大笔嫁妆嫁了,婚后乐滋滋地当家庭主妇,又热心地动用父母的关系、为老公的事业铺路搭桥,最终也算折腾得人模狗样,每年两次出国旅游,奢侈品专柜刷卡不眨眼。

老公疼她,从来没什么花边新闻,也从不干涉她买东西、做医美,还鼓励她多和小姐妹去玩。虽说公司里有些风言风语,可她从来信任老公,绝不会让外人的挑拨动摇她坚固美满的婚姻。

老公在外从来杀伐果断、潇洒迷人,现在却一番好心反而受了父母的气,这么委屈隐忍,还不是为她?梁文馨心疼得心口都抽抽了,连忙一握老公的手,用行动表示支持和安慰。

“妈——爸!”

转了脸,她拖长了声音、拉下了神情,以捍卫者的姿态,面对娇宠自己的父母,义正辞严:“五万要是不够,你们好好说,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七万,八万……十万!这总行了吧?”

说出这个数,实在让她有些心疼。唉,十万呢!都够一家人去海南玩一趟了,却要这么白白送人。

爸妈也真是的,说什么救了他们的命,她仔细听了经过,其实那小姑娘也不过就是拉着他们跑了一截路,后来真正救人的是不知来历的官方的人……可惜!父母太清高,怎么就没搭上官方的人呢?

梁文馨认定了,那些人是官方背景的。

虽然不知首尾,但丈夫给她分析过了,必定有大事发生,要是能托上公家的关系,才是最稳妥的。如果是那些人,十万算什么?百万都舍得、也划算!还只是见面礼,买一个人家今后愿意常来常往。

想到这里,梁文馨不禁有些责怪父母,说:“你们可别说什么自己的命只值多少钱——这样的话了!听了多伤人心?你们非要说少,那我要反过来问问你们,妈,爸,你们别和我们置气,你们就摸着良心、平心而论,你们真觉得,那小姑娘值得交往?”

她拿出一副柔和又客观的态度,反而叫父母平息了怒火和隐隐的委屈。说到底,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实在宠得不得了,也宠成了习惯,无论女儿如何犯倔,他们都得接着,甚至能说乐在其中。

女儿这么一说,他们对视一眼,也不禁真的思考起来。

那个小姑娘……那个叫孙聆雪的小姑娘,真的值得常来常往吗?

梁爷爷沉默片刻,才说:“我记得……当时我们先走,小孙落在后面,单独和那女杀神说了几句话。说不定,那些人是看重她的。”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胡婆婆面露愕然,可梁文馨一听就知道,原来父亲猜中了自己和丈夫的心思……或说,老人心里隐隐也有些想法。

毕竟,谁瞎?看见了那种景象,傻子都知道要变天,只不过是上哪条船而已。

既然至少有一个老人明白,话就好说了。

梁文馨看丈夫一眼,目光中含着鼓励。夫妻多年,丈夫闻弦歌而知雅意,再次微笑,和颜悦色道:“爸,妈,话说明白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

两位老人理所当然地点头。

“——还得顾虑孩子的前途,家里这么些财产,必定要用在刀刃上,是不能够胡乱花了。人的精力也是一样,得有规划。”女婿继续款款而谈。

不吵了,开始讲道理、条分缕析、好生商量。

“其实,我这边也收到了一些消息。”女婿觑着家人的神色,终于露出了盘算,“是我合伙人的消息……”

他慢慢将人脉说来,也慢慢将猜测和打算说来。

说的时候,两位老人神色变幻,梁文馨则用崇拜和饱含爱意的目光凝视着丈夫。

窗外的夜愈发浓了,窗内的灯光稳定依旧,甚至在夜色的衬托下更显明亮。是啊,光明与幸福从来要靠衬托,正如幸运总是依靠不幸而生,有时候,想要力争上游,就意味着不得不将另一些人踩去下游。

老人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他们相互看着,还是从对方脸上看见了犹豫。

“可小孙……”胡婆婆小声说,“我先前听着,她好像家里就一个人。或许,我们要是报答她,可以拉她一把,一起……”

“妈,说什么呢!”

“这可不能鲁莽!”

女儿和女婿赶忙阻止,甚至老伴也立刻制止,这让胡婆婆再次惊愕起来。她的目光划过女儿和女婿紧张的面容,又看向相伴相知多年的丈夫,喃喃道:“文馨他们也就算了,怎么老梁你也……”

老伴忽然有些尴尬。

他咳了两声,握紧妻子的手,语重心长:“其实孩子们考虑得对,家里资源就这么多,我们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孩子打算。珊珊今年才十七。”

珊珊是二老的孙女,也是梁文馨的大女儿。

“何况,你不记得了?”梁爷爷苦笑着,提醒妻子,“小孙她可是眼睁睁看着别人送死,后来提起的时候,也毫无愧疚之心。这样的人……怎么敢信啊?这

一次她救了我们,下一次谁敢保证?”

胡婆婆想起那件事,心里的天平顷刻就倒了大半。还剩一小半负隅顽抗,她低声说:“怎么能这么说!小孙她显然认识那两人,指不定从前被欺负呢?再说,害死那姑娘的是那个男人,怎么能算在小孙头上?”

“而且,而且,再说,再说……”

胡婆婆说不出来了。

她抬起眼,看见家人们期盼的目光,再转头,看见卧室的门歇开一线,原来是孙女在偷偷观察他们。这孩子明年高考,和她妈妈一样,头脑不太灵光,必定是要家里更多照拂的。

唉,确实是资源有限……

胡婆婆反复叹息,终究回握丈夫的手,再开口时声音虽低,却也是斩钉截铁;她不是个没有决断的人。

“听你们的!”

心爱的亲人们都露出放松的神情,这让胡婆婆也多了一丝高兴。

她注视着女儿,后者正紧紧握着女婿的手,两人头挨头,亲密地说着什么。

这样相亲相爱的一幕本该令老人欣慰,可也许是老眼昏花,胡婆婆看着看着,恍惚那一幕又重现眼前:年轻强壮的男人抓着瘦弱的女朋友,奋力将她扔向怪物的方向;那曾经能被称赞为小鸟依人的风情,在那一刻只象征着无力反抗。

望着结婚多年、坚持不吃晚饭从而维持着苗条身段的女儿,还有高大英俊、多年来始终体贴而忠诚的女婿,胡婆婆忽然打了个寒颤。

不——不一样!她立即劝慰自己,坚决地劝慰:这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和那种轻浮浅薄的关系决然不同。

决然不同。

胡婆婆一时恐惧、一时振奋,一时愧疚、一时冷酷,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坐着,也没太听清家人后续的讨论。

只有只言片语,从女婿那翻飞如蝶的嘴唇里飘飞而出,又给女儿噙住,继而传递到她的丈夫口中。他们谈论着,商榷着,谋划着,也憧憬着。

她没有听得太明白,翻来覆去,也只记住了一个意思。

他们说:

“实在不行,还能找那些人想想办法……”

“风险高,但为了孩子的前途……”

“你说的是,哪些人?”

女婿更加微笑,他的嘴唇弯弯地翘起,在灯光下异常润泽。

“叫‘蜜蜂’的那些人。”

<hrsize=1/>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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