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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方骖并路,纳新吐故

第71章 方骖并路,纳新吐故

十二月十六。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

「欺人太甚!」

「册那的欺人太甚!」

徐琨手里攥着一封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面上怒意勃发。

当日海瑞刚到南直隶,他屈尊前往,想私下说和,结果那厮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这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打杀了他们徐家的家奴!

「现在什麽人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一个手下败将,也来欺辱我徐府!」

「海瑞不过是内阁栓的一条狗而已,难道不知道首辅是我家大人的学生吗!?」

徐阶抬眼看了一眼自家这个二儿子,又合上眼皮。

反倒是长子徐璠皱眉道:「不太对劲,咱们都准备凑了十四万引的税额出来了,够内阁吃了,为何这海瑞还咬着不放?」

徐琨一拍桌案,怒道:「还能是为什麽,此人胆大包天,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哪里懂怎麽做实事!」

「邀名养望,世宗当初怎麽不杀了他?」

他看向徐阶,急切道:「大人,快给张居正写信,赶紧把海瑞这厮调走!」

徐璠看着自己焦躁的弟弟,情知这幅犯蠢的模样要被呵斥。

连忙给他按住,开口道:「好了!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高拱致仕之前,必然跟张居正做好了交换,为的就是针对我家,你以为找张居正有用?」

徐阶还是没有开口。

双目紧闭,似乎在沉思着什麽。

徐阶如今已然六十九了,弘治十六年出生,历经弘治丶正德丶嘉靖丶隆庆,眼看就要到万历年了。

这位辅弼两朝的前首辅,在隆庆二年致仕后,或许是得了闲暇,养生有道,如今看起来气色红润,天庭饱满,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

过好半晌,两个儿子都停止了吵闹,徐阶才缓缓睁开眼睛。

吩咐道:「琨儿,去将所有的新报都取来!」

徐琨一怔。

虽然不知道老父要新报作甚,但他别说忤逆,多嘴问一句都不敢,二话不说就出门去拿了。

徐璠稍微内秀一点,忍不住问道:「父亲,可是有什麽不妥?」

徐阶将右手搭扣在左手虎口,不停地抚掌。

自家儿子有惑,自然要倾囊相授:「你说得对,不对劲。」

「高拱是纯粹来找我麻烦的,但海瑞不一样,他是为了巡盐来的。」

「如今让了两成出去,他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当众杀了我的人,我越想越不对。」

徐璠适时猜测道:「海瑞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听闻他放回了万浩的妻弟,魏国公的世子,其馀曹尚书丶宣城伯的人,都没动。」

「或许……是为旧怨泄愤。」

旧怨,指的自然是海瑞罢官那一档子事。

当时就是徐家发动百姓士绅,给他泼脏水,指使言官弹劾,乃至说动张居正在内阁发力,好坏是把海瑞赶回了老家。

徐璠设身处地,若是他再度掌权,也会找回这个场子。

徐阶瞥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海瑞跟你不一样,他公事上不会掺杂个人喜恶。」

「再者说,他已经连杀了两个七品的盐课司副判官丶三个八品的盐课知事,前日还报到南直隶刑部,要明正典刑二十馀名不入流的大使丶副使。」

「内阁不授权他不敢这麽做,但是……内阁不太可能让他这般便宜行事。」

大家都知道海瑞是来巡盐厘税的,说白了就是抢钱的。

他们让了利,不收手,反而大肆诛戮,怎麽看都不对劲。

还有南直隶的刑部,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海瑞怎麽报上去就怎麽批,不过十日,已经杀了数十名官吏了!

徐璠思忖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明白跟新报有什麽关系。

只好闭嘴,等着父亲解释。

不多时,徐琨带着一沓新报回来。

「大人,最新的到十二月一日,后续的还没到南直隶。」

徐阶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些许苍老的手翻开新报,一期期仔细看了过去。

趁着这功夫,兄长徐璠给弟弟说了一下方才父子二人谈论的事。

徐琨听罢,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还能是为什麽,仗着有高拱在南直隶撑腰呗!」

「堂堂首辅,邀天之功,盗了平息俺答汗的军功封爵,自甘堕落。」

「微末小官,不顾妻儿,满脑子不知所谓的天下苍生,自欺欺人。」

「两人一丘之貉罢了!」

徐璠叹了口气。

忍不住感慨道:「哎,高拱借着致仕,换来的最后一击,实在不好招架。」

当初徐阶致仕,就能给穆宗提条件,给高拱赶走,如今轮到高拱致仕,反戈一击,自然也不容小觑。

两兄弟正说着。

只见徐阶突然之间,将手中的新报揉作一团,面无表情地扔在了地上。

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抑制住下意识的颤抖。

兄弟二人都是一怔。

「父亲?」

「大人?」

徐璠连忙将新报拾起,上前一步道:「父亲……是发现了什麽端倪?」

徐阶想开口说话,发现嘴巴张开口,嘴唇有些颤抖,又再度咬住牙关。

徐璠不明就里,将新报展开,皱眉看着方才引起父亲情绪波动的内容。

徐琨也凑了过来,跟着逐字念到:「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丶御史胡涍,谶纬乱政,有不臣之心,于十一月二十九……明正典刑。」

徐璠看完这句,也是陡然脸色大变!

看着父兄这反应,徐琨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此前不是就已经定罪了吗?这麽惊讶作甚?」

徐璠语气僵硬,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是定罪了,但马上就改元大赦天下了!」

徐琨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什麽。

他惊愕道:「这是趁着大赦之前杀了!?」

「啊?内阁敢如此行事?」

徐阶心境本就不平静。

此时见儿子还在犯蠢,终于勃然作色:「内阁?还以为是内阁!?」

「内阁敢这样杀言官!?」

「内阁能无视南直隶五十三道求情的奏疏!?」

「内阁敢抢着大赦杀人!?」

他一把将茶杯拿起,砸向那副他朝拜世宗的画像!

茶水顺着画像淌下。

愤声道:「是皇帝!」

「是皇帝要杀我!」

「那个十一岁的黄口小儿,把我当养肥的猪!」

两个儿子瑟瑟发抖。

徐璠见机快,连忙上前扶着了自家老爹,将拐杖递到徐阶手里,生怕气出病来。

徐阶一把将他推开,手中捏着拐杖,指节发白。

用力闭上眼,想藉此压下眼中的愤怒与恐惧。

贾待问和胡涍都是南直隶的乡党,二人坐死,就透露出了中枢整饬南直隶不可动摇的决心。

问题就在于这个决心是谁的。

一人志难改,众人志难调。

徐阶在内阁做事多年,自然明白内阁是什麽德行。

内阁办事,若是受到的压力超过一定限度,无论首辅什麽想法,必然要妥协。

可若是皇帝……

徐阶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徐琨仍是云里雾里,皱眉道:「大人是说皇帝?可不是听闻如今朝堂中是张居正大权在握?」

「前几日我还听说,皇帝都已经被张居正赶出乾清宫,扔到西苑去了!」

徐璠悄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徐琨疑惑抬头,就看到自家老父,一脸择人欲噬的神情。

他连忙闭嘴。

徐璠倒是想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

虽然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将事情梳理一遍,反而更觉得合情合理。

「难怪。」

「难怪张居正分明与海瑞不合,内阁还是给海瑞放权,原来是皇帝压着。」

「难怪魏国公世子徐维志,被放回去之后,魏国公府就开始闭门谢客。」

「难怪南京守备张鲸,带着御马监的人来上任。」

「前首辅高拱丶漕运总督王宗沐丶钦差巡抚海瑞丶南直隶王锡爵丶南京守备张鲸丶总兵陈王谟……」

「不知不觉将这些人全部调到关键位置,这是要痛下杀手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徐璠喃喃自语,越想越是惶恐。

别看徐家势大,可皇帝要办的人,势力再大,被单个拎出来,都是不堪一击!

何至于此!

徐阶田亩虽多,但那都是双方自愿交换得来的!

譬如当初的孙五,主动将值银1500馀两的田产,献给徐家。

徐家也没让人吃亏,立刻命其改名为徐五,收作了家人,这难道不是互惠互利吗?

如此既可以不必再缴纳赋税——徐阶作为前首辅,免税的额度自然不言而喻。

还借了二万馀两银子给徐五,作为开设典当铺之用,作为谋生。

按月偿还,只要三十年左右,就能还清债款,天下还有更好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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