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话本里的故事不一样,「世家」不是某种腐朽强大的病症,更不是拦阻大唐进步的脓疮,他们向下联结的是整个大唐的命脉,向上承载的是麒麟所授的天命,他们是胳膊,是腿脚,甚至是头颅丶是心脏,他们就是大唐本身。
……你身为大唐之相,所有的权与力都只来自于这个身份,要如何去推行你的所想?
裴液怔怔看着炉中的火光。
除非……
「除非,大唐所尊奉的『天命』是错的。」许绰轻声道。
楼中一时安静,只有木材噼啪的燃烧声。
釜底抽薪。
「儒家有外学,是四书五经,仁恕君臣,治世之道也;儒家亦有内学,是道理世运,性灵命轨,天人之道也。」许绰道,「你不是一直不大清楚天理院是做什麽的吗?其实地如其名——究天之理而已。」
……是啊,在这样的世界上建立最强大的王朝,仙君垂目,仙权散落,大唐怎麽会不对自己头顶的这片苍天投以注目呢?
究竟是什麽,会左右我们的命运?
所以方继道必欲「求世间唯一之真理」,才那样想入天理院之中。
「你在国子监应当也听了几节李鸣秋的课,还有长孙给你讲,应当大概明白了些如今大唐尊奉的天理是何面貌。」许绰缓声道,「世家高居在上,是因承麒麟之血;麒麟所以无可违抗,是因握运势之权;而运势,正是天意的具象显现。」
「你要动世家,就得先动『天意』。」
许绰把脚也翘起伸向火炉,安静了一会儿,偏头道:「考考你,这道『天意』的逻辑为何?」
裴液怔了一会儿,缓缓道:「……天生万物。」
许绰拍了拍手,望着炉火:「不错,天生万物,『天』是一切的起始和终极,那麽一切当然就由天决定。大唐运势自然也是天所注定,而如今大唐运势正高,自然代表天命未变,不可违逆……我再问你,这里面真正的关键是什麽?」
裴液此时已经懂了:「人之『性』,亦是天生。」
他进入国子监第一天听到的那句话如今才回响在这里——「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天道」指「天」的运行秩序与内在法则,它绝不是只高高地存在于天之幽冥不可见处,而是存在于万物本身的存在与消长之中,因为世间万物,本来便是从「天」而生。
人,当然也是。
血肉何以有性灵,我何以为我,「人」在剥离骨肉之后的本质,称之为「性」。
「性」是什麽,「我」从何来,是古来每一个人的追问;「性」者天生,也是自古不变的回答。
既是天生,当从天理。
这不是教化,这是一个事实陈述,即你生于这个框架之中,就不可能违背它,正如胳膊不能举起自己的身体。
许绰拨火翘了翘脚,有些欣慰地看着他:「不错,所以这道逻辑的终点是——人自然也无法改变天命。」
是的。
谁敢说大唐此时不盛?
既然王朝运势稳如磐石,天命依然在斯,我有什麽必要理会下面士子的喊叫?
很多人都知道当下的大唐形态不健康,但又如何呢?
天命若真将变,麒麟会根据运势的变动下达诏令,届时随之变革便可,这就是大唐几个百年来的生存之道。
裴液怔怔望着炉火,一时竟真找不到什麽漏洞——他们不会真的让百姓生不如死丶揭竿而起的,「运势」就像一个水位表,在抵达警戒线之前,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安坐在人们头上挥霍享乐,没人有理由让他们停下。
所以鲤馆这样的事情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世家之间蔚然成风。
「……所以『天』与『人』的关系才有如此激烈的争论。」裴液喃喃道。
正因天理指导着人们的行为,也代表着人们行为的是非。
「若要你来看,我们该从何立论呢?」许绰偏头看他,娓娓引导,「记得吗?你最熟悉的东西——『剑』,是独属于人的仙权。」
裴液怔怔中猛地一恍:「我知道了——『性』者人自生!与天无关?!」
许绰噗嗤笑了:「你真是大闹天宫的猴头。」
「……」
「你做这个假设也可以,那我问你,人怎麽『自生』呢?你生于父母胚胎之中,父母又生于他们的父母……如此直到祖辈,里面又有哪样东西是你自己的?」
「……」
「还是说你认为,一个人生长到一定程度,『性』就自然从血肉中产生?」许绰偏头道,「那我问你,你的血肉丶你的心与脑,难道不是天地所生吗?」
「……」
「立论不是脑袋一拍便成,须得有一逻辑完整的链条,并至少有一条实证。」许绰敛了笑容,「除非你能证明,『人』是上上之古时从宇宙之外飘来的东西,本就不在天地之中,不然无论如何,『人』都无法超脱于这个世界而存在,既生于其中,也就和花草虫鸟一样,遵循着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哦。」裴液愣愣应了一声,忽然偏头,「那,许相……找到办法了?」
许绰烤火的动作顿了一下,轻声道:「他找到了。」
「……」
「他本来就是老祭酒的弟子,儒家几十年无一的大才,为了推进这件事,他几乎殚精竭虑。」
「只是在当年,他连命都保不住,遑论推动这项壮举了,如今我遣你去天理院,正是想你协助完成此事。」安静的室中,许绰抬眸看着他,轻声将当年故相的立论诉说给了他。
「人之性既然无法脱离天道,又如何能不遵昊天之运势呢?因为……『天者有二』。」
裴液悚然而惊。
「天有自然之天,有性命之天,分别对应着无灵与有灵——无灵可以生有灵,有灵可以化无灵,因而血肉可以生意识,万灵死后又归于尘土。」许绰道,「『运势』是自然之天的趋势,而人所上应的,却是性命之天。」
「性命之天的变动会改变自然之天,因此治国要以人为衡量,而非以运势为衡量。只考虑自然的运势,而忽视了苍生的性命,大唐便会陷入危殆之中。」许绰看着渐渐黯去的炉火,「在《二天论》中,他将之写为『昊天侵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