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无声的笑了。
一种喜悦从胸中涌上心头,纯真的近乎于得到香蕉的猴子,宁静的近乎悟得高僧禅法的僧侣。
他明白了!
为什麽他会觉得作品暗?
为什麽色彩搭配不够流畅?
为什麽都是在同一处院子里画画,胜子小姐她只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散了一会儿步,就画出了一张「呕心沥血」级别的作品,而他已经连续画了好几个月了,却依旧在系统面板的情绪评级上,卡在「心有所感」上无法突破,状态不好的时候,还不一定能达到心有所感?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画。
这种阴郁的感觉,不是他脑海中的孤儿院的模样。
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阿莱大叔的模样。
阿莱大叔是黝黑的,是沧桑的,甚至在他认识对方的那刻,对方外表看上去也是很消沉的。
但只有在接触后。
顾为经才会意识到。
阿莱大叔内心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阴郁的人,他一直都是一个足够坚定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刚强的人。
他会听歌,会看小说,会笑,会开玩笑,会研究《把妹指南》。
他只是外表很酷,很沧桑。
内心的情感是很细腻生动的。
阿莱大叔身上没有那种麻木的苦痛。
他没有那种被生活折磨的伤痕累累之后,逆来顺受,像是风中的一叶浮萍般随风飘摇,最后落在大槐树下,仿佛是人格被生活的苦涩溶解的木偶一样,给女儿默默洗头的老父亲的消沉感。
何止不麻木。
阿莱大叔简直鲜活的不要不要的。
一个真正麻木绝望的人,是不会盯着顾为经的眼睛,对他说,「老天爷不罩着我罩着谁,我做好人,所以我相信子弹都要躲着我走」这麽顽固,这麽坚硬的话的。
他不是浮萍。
他是一节紧紧的咬在地上不放松的青竹,一根死死的插在地上,任你怎麽摇晃,都拔不出来的木头桩子。
阿莱大叔甚至没有那种希腊神话式样的悲剧色彩。
希腊神话最深刻的悲剧在于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在于精神的抗争永远无法抵抗宿命的束缚。
普通人,贵族,乃至神明。
该失败的注定会失败,该消亡的一定会消亡。
不管他们是不是曾是人们交口赞颂的叱咤风云的,风华绝代的伟大英雄,不管他们是否全身被冥河之水浸泡过,穿着金光熠熠的铠甲,拿着吹毛断发的刀剑。
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做了一百年的准备。
当最后一幕到来的那一分。
那一秒。
当结束的钟声敲响的瞬间。
命运便一定会不差分毫,冷漠无情的贯穿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们无论如何反抗,都像是落入冥冥中巨大蛛网的飞虫,注定将会被越裹越紧,拖入痛苦深渊。
神喻说,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成为怎样的人。
普罗米修斯是天神盖亚的儿子,他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到老鹰日日啄食肝脏而无法逃脱。
俄狄浦斯王一辈子都在挣扎的反抗神喻的,却一步步走向了杀父娶母的结局,最终,他刺瞎双目,在痛苦中选择了自我放逐。
美狄亚的是那麽的聪慧而坚韧,她帮助伊阿宋王子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成功夺取的金羊毛,她曾以为自己赢得了爱情,却在故事的最终,当着伊阿宋王子的面,杀死了她为对方生下的两个孩子,驾驭着龙车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顾为经心中,阿莱大叔不是这样的人。
阿莱大叔的职业生涯肯定带有某种意义上的悲剧属性。
诚然。
一位缉毒警察,因为下定决心销毁毒品,而使得仕途戛然而止的终结。
这当然带着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希腊式的宿命悲剧的味道。
但是,阿莱大叔从未曾有过片刻的妥协。
他既未因为命运的嘲弄,而在痛苦的退让,也未因为权力的倾轧,而变得不像是自己,一步步的成为他从小山村出来时,他所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命运在他耳边说——「做个坏人吧,我将许诺你权力和财富。200万美元,几年内就让你当上将军。」
阿莱大叔则转身放把火就溜了。
爷不玩了。
把开出收买灵魂价码的魔鬼嘲弄般的晾在了原地。
他放逐了自己的职业,却没有放逐自己的心。他仍然完成了他在养父临终前磕头时所立下的承诺。
他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所以他的内心最深处,那风化的,焦黑的,斑驳的躯壳的里面的心,依然是柔软流着汩汩热血的。
它没有被生活一同烤焦,烤的麻木而迟钝。
他甚至没有抓着苦痛不放,夜以继日的怨恨与愤懑之中,诅咒着这个不公平的社会。
他只是厌倦了,放下了。
选择了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贫穷而不寒酸。
顾童祥抠门单纯是因为穷,有钱也想将来全都省给孙子用。
但对留给自己的那部分,那是有十块钱就要装十块钱的逼,有一百块钱要装一百二十块钱逼的主儿。
若是有一天。
顾老头真的发达了,不用考虑儿女,手上有百八十万的自由支配的闲钱。
他绝对能直接就原地起飞。
让人左邻右舍都好好见识见识,啥叫土狗变凤凰,扑楞扑楞满天嘎嘎的乱飞。
年轻时。
他要不是为了装逼,拿着买那辆二手雷克萨斯的钱拿去买房。
至少如今他们家旁边吴爷爷那家隔壁的玉石文玩铺子。
也应该是他们家的。
而阿莱大叔,他只是超脱了。
当一个几乎没有收入可言的看门人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菸。
给他当助理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菸。
顾为经不怀疑,如果给对方一百万美元,他可能生活状态依然是每天翻翻书,很慢很慢的抽菸。
同样。
这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从患有自闭症的布稻,到遗传有爱滋病的茉莉,他们没有一个人,有那种水晶般的脆弱,自怨自艾,不堪风雨的感觉。
他们应该脆弱麽?
当然。
无父无母,应该脆弱。
在孤儿院这种地上长大,应该怨愤。
身体天生带着病症,更是应该活的弱不禁风。
……
可无论他们应该有一千种,一万种变得脆弱的理由的。
但在相处下来。
顾为经知道,他们并不脆弱。
孤儿院里有脆弱无助的小孩子,但同样也有很多小孩子,身上带着一种骨子里深藏着的旺盛的生命力。
长在黄沙里的胡杨树,总要把根扎的比在植物园里的景观树更深一点,才能活得下去。
看看不给布稻小朋友巧克力吃,他不开心的张大嘴阿唔阿唔的吐着泡泡,想要咬你的手。或者自家的阿旺大王被茉莉拎去陪玩的生无可恋模样,伱就能知道这些小孩子们的生命力旺盛不旺盛了。
那麽。
圣母像放在哪里,真的还重要麽?
或者说。
是否真的因为殖民者的恶意,生下来便带有的苦难,命运对你的格外不公,人就一定要把自己活着比他人更加消沉一些?
命运的诅咒,又是否注定那样的坚不可摧?
一切的艺术传统,只有当创作者往里加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那刻,它才算真正的活着。
以这个艺术评论家的观点做为标准。
顾为经第一次画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1》,不是一幅真正活着的作品。
因为那里面没有灵魂。
现在。
经过了二十次的叠代之后。
他身前的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也还没有真正的活过来,画到心坎的深处去。
因为这幅画,是陈生林的见解。
而非顾为经的见解。
见解本身没有对错,谈不上顾为经的艺术修为就要收藏家高,思想更加深刻。
但是。
陈生林经历过的一切,顾为经都没有见识过。
他不是一位亿万富翁,不是一个要竞选议员的人,他没有办法站在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高度去思考问题,他没有体会过海外合作夥伴的有意的嘲笑,和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不屑。
顾为经也没有办法像陈生林那样,遇见过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事,走南闯北,见识过世界各地霓虹都市最顶级的繁华。
从而对脚下土地的宿命,对过去一百年间起起落落,却最终逃不出刻骨贫穷的历史发出追问。
顾为经也提不出「5%发达国家」这样深刻的见解。
这些……从构图到思想,全部都是陈老板的东西。
行业内的鄙视链里,搞插画出身的艺术家的经常会被画展之类的地方出身的严肃艺术家在心里觉得低人一等。
就有这样的缘故。
画多了插画,有些画家常常在创作中就是会有这样的习惯,画家会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当成盛放别人思想的容器,而非自身见解生根的土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