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有一个经久不衰的传说,说是天鹅是世界上最美丽,最通灵的生灵。
它会在将死那一刻,唱出最优美的歌。
「让我登上苏纽姆石崖。」
「那里只剩下我们低声应答。」
「让我像天鹅,在死前歌唱。」
「亡国奴的乡土不是我邦家——把萨摩斯酒杯摔碎在脚下!」
伊莲娜小姐轻轻的念起了一首诗句。
它是诗人拜伦《哀希腊》的最后一个诗节。
在写下这节诗的四年以后。
这个英国人病逝在希腊民族解放的战场,从此便成为了整个西方文艺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
后世很多欧洲诗人或者自诩为诗人的家伙,都嫉妒拜伦嫉妒的要死。
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人生,嫉妒他的薄命。
甚至嫉妒他的死。
安娜听说她太爷爷在学校里上学时,有位同窗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极为崇拜拜伦。
照片里他烫着拜伦一样蓬松的卷发,穿着领子很长的衬衫,还有丝绸的袖套。
也是当年一条很潮的文艺青年。
战争爆发的时候。
别人身上都带着陆军手册,带着作训文件,他的黑色小羊皮领龙骑兵中尉制服胸口的袋子里,始终放着两本诗集。
一本是自己的诗,他自费找书商印刷了三百本,给小圈子里的人传阅。
另外一本,就是拜伦的诗选。
仿佛在说,「拜伦?伱看到了麽!你做到的事情,如今我也做到了,我带着诗歌冲向战场了!」
然后他果真就死了。
死在了1916年东线和沙皇俄国的大会战之中。
那年冬季,沙皇俄国发动了布鲁西洛夫攻势,包括40万俘虏在内,一个冬天奥匈帝国就损失了超过150万军队。
他以为自己是龙骑兵的中尉,是勋爵,是去骑着珍爱的战马赢得欢呼丶掌声和荣誉的。
战争会在一个月内结束。
那时,
他将带着勋章回家,把自己的诗集抛赠给高唱《上帝保佑吾皇弗朗茨》的人群之中。
事实上战争整整持续了四年三个月。
大帝国们为了划分霸权与地盘而相互撕杀,世界被打的千疮百孔。
整整一千万人死于战火。
在重炮丶机关枪丶铁丝网和机关枪面前,龙骑兵的中尉死的丝毫不比沾满泥浆的士兵更加的英雄或者更加的荣誉。
寄给父亲朋友的最后一封信中,再也没有了出征前的英雄气概,意气风发。
充斥着对战争的迷茫和畏惧。
可他还是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无人记住。
他那麽崇拜而又那麽嫉妒拜伦,拜伦死于希腊的独立运动,而他却死于一场以入侵塞尔维亚为开端的侵略战争。
还有比这更加黑色幽默的事情麽?
每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家,都会以为自己是那只最与众不同的天鹅。
他们以为自己能引吭高歌出与众不同的曲调,被后世的人们传颂纪念一次又一次。
而事实上。
他们只是时代这口炖煮一切的大锅里的一只普普通通的灰鸭子,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就被炖煮了个乾脆。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死。
甚至。
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生。
就算是真的天鹅又怎麽样,就算你是被封印在天鹅中的公主又怎麽样?
冰肌雪骨,玉质芳华,才华横溢,自信坚强。
可想毁灭你,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一颗猎枪里的子弹。
子弹会在乎它射穿脖子的是灰鸭子还是白天鹅麽?
子弹又会在乎它射穿脖子的天鹅,是否那麽的自信坚强麽?
这个世界上曾有太多枝猎枪,也有太多个能开枪的人。
有些时候,那些开枪的,是疯狂的时代。有些时候,是家人,是以号称「爱你」,「为你好」的名义,扣动的扳机。
伊莲娜小姐的日常生活非常忙碌。
自从安娜成为了《油画》杂质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以后。
她每天的日程安排的很满。
每一周恨不得都能接到十张以上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双年展,艺术节,艺博会,顶级个展的策展人,组委会和主办方政府,邀请伊莲娜小姐出席担任评委的邀请函。
也恨不得手下有二十个买手指南推荐评级在四星半,或者福布斯艺术家富豪榜榜上有名的大艺术家需要去采访或者撰写相关专栏。
想要手握权力,就注定不可能变得清闲。
以《油画》杂志的体量,普通的身价百万美元量级的画家,她是可以发邀请函协调时间把他们叫到奥地利来采访,或者乾脆网上采访的。
但还是有些画展,有些真正的大师。
安娜觉得自己亲自跑过去见一见。
她是个喜欢慢节奏旅行的人。
喜欢汽车胜过火车,喜欢火车剩过飞机。
伊莲娜小姐认为旅程的精髓在于过程而非结果,如果没有时间走过大街小巷,慢慢的体会窗外滑过的风景,那麽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
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
她的那架达索2000EX型私人飞机飞行的里程,没准超过了过往三年的总和。
几乎就没有在哪个地方的机库里呆足一周。
巴黎,柏林,伦敦。
到处的在飞。
恨不得在飞机上的时候,都在用中继网络打着会议电话。
然而这两天是个例外。
伊莲娜小姐没有着急的处理杂志社的公务。
经过几方面磋商之后,她们和德国萨克森州政府达成了意向合同。
萨克森州政府将把马林城堡连同周围上千亩的闲置林地的产权永久转让给伊莲娜家族的基金会。
同时提供3700万欧元的低息贷款。
伊莲娜家族则承诺,未来15年内,除了建设家族博物馆外,该土地不可被用于其他任何的商业行为,另外,她将同样额外支付不少于3700万欧元的投资,用于城堡的修复和周围配套设施的改造工作。
具体细节还牵扯到贷款,抵押,环境评估,建筑施工,优先雇用萨克斯州本地工人和建筑企业……等一系列细枝末节的工作。
预计最快最快,有部分展馆能够投入营业,也是2024年第三季度的事情了。
但整个细节都已经被敲定了下来。
伊莲娜小姐昨天,出席了和萨克斯州州长的签约仪式。
仪式结束之后。
安娜没有立刻返回格利兹,而是跑到了旁边的萨克斯州的州府德雷斯顿。
做为奥地利最大的地主婆之一,伊莲娜家族的不动产遍布欧洲各地。
又以德国是最多的。
奥地利人喜欢在德国表亲家里买房,是老传统了。
早在当年帝国崩溃的前夕,因为政策相对宽松的原因,亲戚朋友就喜欢组队往德国狂润,奥勒·克鲁格他们家,就是当年润出去的。
德雷斯顿是萨克斯州最大的城市,也是历史最悠久最漂亮的城市之一。
早在中世纪,它就曾经是东西欧纳维亚与地中海之间的商业枢纽和纺织业中心。
论繁华,论服装新潮,肯定跟巴黎没的比。
但也能算是中欧小巴黎。
卡拉祖奶奶还是少女时,常在社交季里去柏林参加社交舞会,她嫌弃无聊,就经常跑来德雷斯顿逛街,划船,度假,画画。
那时候。
家里还觉得这个女儿只是性子奇怪了一些,等几年就好了。
没有发展到后面那麽的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还顺手买了一座老城区的公寓做为成年礼物送给她。
对方在这里度过了成年以后的两三个夏天。
后来……
这座公寓基本上就荒废了,不怎麽住人。
最近一次有人长住,还是安娜的父亲在欧洲议会当议员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去德雷斯顿出差,谈纺织业联合会的事情,把这里收拾出来住过一段时间,但那已经是千禧年前后的事情了。
安娜签完合同。
看着即将破土动工的伊莲娜家族美术博物馆。
她心血来潮,忽然想要看看这一切的初始根源所在。
就让管家联系人帮她把此间的公寓收拾了出来,晚上不回格利兹,就在这里下榻。
「卡拉奶奶曾经像我一样,站在雨夜的窗边,看着圣母大教堂金色的穹顶上低垂着脖颈的天鹅,看着雨水就这麽一滴滴的滴落,滴落在下方的……布朗马车(注)的车棚上麽?」
(注:一种十九世纪末欧洲常见的出租马车。)
大概没有吧。
如果看过,那麽卡拉眼中的天鹅雕塑,和安娜眼中的天鹅雕塑,它们或许长的一样,但一定并非是同一只。
这里并非维也纳或者巴黎,动不动一个咖啡馆就有两百年历史的地方。
德雷斯顿几乎完全毁灭于二战的战火,据说那是地狱式的灾难场景,着名作家冯古内特就是目睹了当时的现状,写下了《五号屠场》,质疑战争是否让美国变得和德国同样的疯狂。
而战争结束之后。
这座城市化作了一场废墟,整个老城市没有受伤屹立不倒的建筑不超过十座。
她脚下的这座公寓楼。
就是其中的一个。
伊莲娜小姐转过头,看着桌子上的日记本,和那一张被焚烧后的油画残片。
(本章完)